圣·阿格尼斯学院的日子,在一种诡异的、绷紧的平静中悄然滑过数日。那场书桌上的风暴,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滔天巨浪在肉眼可见的表象下,转化为更深处汹涌的暗流,无声地改变着潭底的地貌,拉扯着两个身陷漩涡中心的灵魂。
爱德华后背的伤痕在昂贵的药膏和精心的护理下,逐渐褪去狰狞的深红,转为浅粉,最终只留下凹凸不平的、比周围皮肤更亮一些的痕迹,像某种怪异的藤蔓纹身,永久地烙印在他的肌肤上,也烙印在他的精神里。每一次穿衣、每一次不经意间的摩擦,甚至仅仅是意识到它们的存在,都会引发一阵细微的战栗,将那些混乱、羞耻、以及被强行施加却又无法否认的灭顶感官记忆带回脑海。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几乎将自己活成了一尊移动的、呼吸着的冰雕。课堂、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他避免与任何人有不必要的眼神接触,尤其是劳埃德。在宿舍里,他要么长时间地坐在书桌前,对着摊开的乐谱或古籍,视线却空洞地穿透纸页,不知落在何方;要么就早早地蜷缩在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假装入睡,实则竖着耳朵,紧张地捕捉着门外的每一次脚步声,每一次钥匙转动的声音。
劳埃德·海托普。这个名字像咒语,唤醒他体内最深的恐惧和最无法启齿的战栗。那个书桌上暴烈的掠夺,几乎击碎了他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防线。唇瓣被啃咬的刺痛,手腕被禁锢的力度,后背伤口压在坚硬桌面上的灼痛,以及那几乎要将他肺部空气都榨干的、充满了烟草、酒精和陌生香水味的吻……一切都混合成一种毁灭性的冲击,让他事后回想起来,依旧会手脚冰凉,胃部痉挛。
然而,比恐惧更让他绝望的是,在那粗暴的掠夺过程中,甚至在之后无数个独自一人的深夜里,他的身体会背叛意志地回忆起另一种感觉——雨夜里,那只带着薄茧的、滚烫的手,带来的那种将他撕成碎片的、可耻的极致快感。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触碰,一种暴烈如飓风,一种……虽然同样粗暴却带来了难以言喻的释放,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粘稠的网,将他牢牢困住,无法挣脱。自我厌弃如同最深沉的夜色,将他彻底吞没。父亲阿尔弗雷德那些“肮脏”、“下贱”、“污秽”的斥责,如同背景音般在他脑海中无限循环,与劳埃德那句粗暴的“这他妈是正常的!”激烈交战,让他陷入更深的迷茫和痛苦。他无法界定,到底哪个才是真相,或者说,哪个才是他应该相信的真相。
劳埃德也变得有些不同。他依旧逃课,依旧抽烟,依旧混迹于各种派对,身上时常带着不同的香水味和淡淡的酒气。但他回宿舍的时间似乎更晚了,或者有时干脆整夜不见人影。即使回来,他也很少再像以前那样,用刻薄的言语主动挑衅爱德华。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进门,将外套随意甩在椅背上,有时会去浴室冲个很久的凉水澡,然后重重地把自己摔进床里,背对着爱德华的方向,很快便陷入一种看似沉睡、实则肌肉线条依旧紧绷的状态。
宿舍里常常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争吵都要压抑。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未尽的言语、未能消散的激烈情绪和某种一触即发的张力。两人之间那扭曲的纽带,在经历了两次极致的身体接触后,非但没有断裂,反而勒得更深,嵌入了血肉,带来一种持续而磨人的痛楚和……一种古怪的、无法忽视的相互感知。爱德华能清晰地感觉到劳埃德进门时带来的气流变化,能分辨出他脚步声中隐藏的情绪;而劳埃德,即使背对着,似乎也能察觉到爱德华每一个细微的颤抖和每一次压抑的呼吸。
这种无声的折磨持续着,直到一个格外清冷的周末。
从清晨开始,铅灰色的云层就低低地压着天空,偶尔飘下细密的、冰冷的雨丝,敲打着窗玻璃,发出单调而令人抑郁的声响。宿舍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透着一种彻骨的凉意。
劳埃德一大早就被一通通讯叫走了,似乎是他那个同样不让人省心的妹妹塔伦又捅了什么篓子,需要他去“镇场子”或者“擦屁股”。他离开时动作很大,摔门的巨响震得爱德华心脏猛地一缩。之后,整个空间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爱德华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和呼吸声。
爱德华独自一人待在宿舍里。他试图看书,但字母在眼前跳动,无法组成有意义的句子;他试图整理笔记,但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寒冷像是无形的触手,从地板、从墙壁渗透出来,钻进他的骨髓,让他即使穿着厚厚的羊绒衫,依旧忍不住微微发抖。这种冷,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更像是从心底蔓延出来的空洞和寒意。
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每一次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都会让爱德华的心脏骤然收紧,但每一次,脚步声都只是路过,然后消失,留下更深的寂静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失落。
劳埃德一天都没有回来。
午餐和晚餐时间,爱德华都没有去餐厅。他没有胃口,只是就着冷水吃了几片自己储备的、没什么味道的压缩饼干。胃里空落落的,加剧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寒冷和虚弱感。
天色彻底黑透。雨似乎停了,但寒意更重。宿舍里没有开暖气,冰冷得如同地窖。爱德华蜷缩在自己床上,裹紧了被子,但单薄的学院发下的被子根本无法有效保暖,寒意丝丝缕缕地入侵,让他牙齿都开始轻轻打颤。后背的旧伤在低温下也隐隐作痛,泛起一种酸涩的钝感。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对面那张床。
劳埃德的床铺收拾得……勉强算整齐,至少比他自己那永远凌乱的书桌要整齐得多。深灰色的床单平整,墨绿色的被子叠成了一个随意的方块,枕头上似乎还残留着主人常用的、那种混合了烟草、雪松和某种独特荷尔蒙的气息。那气息,在平时让爱德华神经紧绷,但在此刻,在这冰冷孤寂的、几乎要将他冻僵的夜晚,却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温暖的诱惑。
一个荒谬的、危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爬上爱德华的心头。
也许……只是也许……那张床会暖和一点?毕竟劳埃德像个小火炉,他睡过的地方,或许会残留一些热量?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爱德华用极大的意志力压了下去。他在想什么?那是劳埃德·海托普的床!那个羞辱他、强迫他、让他陷入无尽混乱和自我厌弃的混蛋的床!他怎么能产生这种想法?这太可耻了!太堕落了!
他用力裹紧自己的被子,试图用这种方式驱散那不该有的念头和寒意。他甚至开始在心里默背复杂的古典乐理知识,试图转移注意力。
然而,收效甚微。
寒冷和孤寂是最高明的催眠师和蛊惑者。它们一点点瓦解着他的意志力,放大着身体对温暖的渴望。那个危险的念头再次浮现,并且变得更加具体,更具诱惑力。
只是去躺一下……就一下……
他一天都没回来,也许今晚也不回来了……
我只是太冷了……需要一点温度……
没人会知道……
内心的挣扎激烈而痛苦。理智和羞耻感在尖叫着拒绝,但身体对温暖的原始渴望,以及某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对那残留气息的隐秘向往,最终占了上风。
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自己的床上坐了起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一步,如同梦游般,走向对面那张床。
每靠近一步,心脏就跳得更快一分,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羞耻感灼烧着他的脸颊,但四肢百骸传来的冰冷又驱使着他继续向前。
终于,他站在了劳埃德的床前。那股熟悉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更加清晰了。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墨绿色的被面。布料是冷的,但仿佛又隐隐透着一丝想象中的、虚无的暖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赴死一般,最终还是屈服于身体的本能和对温暖的极度渴求。他动作僵硬地爬上那张床,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躺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