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冰冷的床单瞬间贴覆他的皮肤，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很快，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发生了。劳埃德残留的体温早已散尽，然而，那深深浸入织物纤维的气息——烟草的微呛、雪松的冷冽、还有那种独一无二的、属于劳埃德本身的、强烈的雄性荷尔蒙味道——却无比浓郁地将爱德华包裹了起来。

这气息如同最强烈的麻醉剂，又像是最温暖的毛毯。它霸道地充斥着他的鼻腔，涌入他的肺部，进而渗透到四肢百骸。奇异的是，在这气息的包裹下，那蚀骨的寒意竟然真的开始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和困意。

爱德华把自己紧紧裹在劳埃德的被子里，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洞穴的幼兽，只露出小巧的鼻尖用于呼吸。鼻腔里充盈着那令人心神不宁却又莫名让人安定的味道。紧绷了整整一天的神经，在这熟悉又危险的气息包围下，不可思议地松弛下来。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

只是休息一下……等他回来之前就离开……

这是陷入沉睡之前，爱德华脑海里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随即，他的意识便沉入了无梦的、温暖的黑暗深处。身体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淡蓝色的长发散落在属于劳埃德的枕头上，几缕发丝蹭着鼻尖，他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呓语，彻底睡熟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几个小时。

宿舍的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被人从外面用钥匙打开。

劳埃德·海托普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气和淡淡的烟草味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未散尽的烦躁。塔伦惹的麻烦不大不小，但处理起来格外磨人，几乎耗费了他一整天的时间，还被迫听“老獾”巴恩斯利喋喋不休地训斥了半个多小时。此刻他只想倒头就睡，最好能一觉睡到明天中午。

他反手关上门，习惯性地在昏暗的光线中扫了一眼宿舍。对面爱德华的床铺似乎是空的，被子掀开着。这个发现让劳埃德的动作顿了一下，金色的眼眸下意识地眯起。这么晚了，那个冰棍儿跑哪儿去了？图书馆？不可能，这个点早关门了。

就在他心生疑惑的瞬间，他的视线捕捉到了自己床上的异样。

那团裹在他墨绿色被子里的、微微起伏的轮廓。

劳埃德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所有的疲惫和烦躁在那一刻不翼而飞，血液似乎都在血管里凝滞了一秒。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累而出现了幻觉。

他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如同逼近猎物的猛兽，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的床铺。

越是靠近，那景象就越是清晰。

爱德华·塞西莉娅，那个永远像冰块一样冷硬、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塞西莉娅少爷，此刻正蜷缩在他的床上，睡得很沉。淡蓝色的长发如同月光下的溪流，铺散在他的枕头上，几缕发丝黏在微微汗湿的额角。那张平日里苍白、缺乏血色的脸，此刻在睡眠中透出一点罕见的、柔和的粉色。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巧的鼻尖和半张脸，呼吸均匀而轻浅，每一次呼气都微微吹动着他鼻尖前的几根纤细发丝。

他睡得很熟，甚至对劳埃德的靠近毫无察觉，那种全然不设防的、甚至带着一丝依赖姿态的睡颜，与他清醒时冰冷戒备、充满尖刺的模样形成了巨大的、令人震撼的反差。

劳埃德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然后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奇异而剧烈的悸动。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思维堤坝——震惊、荒谬、一丝被侵犯领地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措手不及的、汹涌而来的强烈占有感和一种……近乎柔软的情绪。

这个冰棍儿……竟然睡在他的床上？还睡得这么沉？这么……安心？

他白天处理塔伦破事积攒的所有烦躁，此刻奇异般地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让他手足无措的平静……甚至是一丝隐秘的愉悦。

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了很久。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鹰隼，却又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难辨的光芒。他能看到爱德华微蹙的眉头似乎在梦中稍稍舒展，能听到那轻浅规律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混合着的、属于自己的气息和爱德华身上那清冷的鸢尾冷香——这两种本该格格不入的味道，此刻竟然交织出一种诡异而和谐的静谧。

他想把他叫醒，用刻薄的言语嘲讽他这离谱的行径，看他惊慌失措、满脸羞愤的样子。那一定很有趣。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另一种更强大的冲动压了下去。

鬼使神差地，劳埃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甚至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反射的微弱光线，动作极其轻缓地脱掉了自己的外套和鞋子，生怕惊扰了床上人的安眠。

然后，他做了一件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害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床垫因他的体重而微微下陷，爱德华在睡梦中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身体微微动了一下，非但没有远离，反而像是寻求热源一般，更往被子深处、也即是更往劳埃德的方向缩了缩。

这个无意识的、依赖般的动作，像最后一根羽毛，轻轻落在了劳埃德内心天平的一端。

不再犹豫，劳埃德动作流畅而坚定地躺了下去，然后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裹在被子里的、温暖而纤细的身体，连同被子一起，整个儿圈进自己的怀里，搂住。

当爱德华的脊背贴上他温热的胸膛时，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满足般的叹息。爱德华的身体在睡梦中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后背紧密地贴合着劳埃德的胸膛，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契合的模具。他的后脑勺无意识地枕在劳埃德结实的手臂上，淡蓝色的发丝蹭着劳埃德的下颌和脖颈，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和难以言喻的亲密感。

劳埃德收紧手臂，将爱德华更紧地箍在怀中。隔着被子和薄薄的睡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爱德华身体的轮廓，那纤细的腰肢，单薄的脊背，以及背上那些已经愈合却依旧留有痕迹的伤疤的细微凸起。他的下颌抵着爱德华的发顶，鼻腔里彻底被那清冷的鸢尾香和属于自己的气息混合的味道所占据。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平静和满足感，如同温热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劳埃德。所有白天的喧嚣、长久以来的烦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对抗，在这一刻奇异地消失了。怀里这个温暖、真实、毫无防备的身体，像一颗投入他躁动不安心湖的定石，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宁静。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种常年绷紧的、随时准备战斗的某根弦，缓缓地松弛了下来。

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不是征服，不是掠夺，不是报复性的快感，而是一种纯粹的、安稳的拥有感。仿佛这个别扭、冰冷、却又在睡梦中展现出惊人脆弱和依赖的爱德华·塞西莉娅，天生就该属于他的怀抱。

爱德华似乎在睡梦中感受到了更深的安全感和暖意，发出一声极轻极软的鼻音，身体更加放松，甚至微微向后蹭了蹭，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劳埃德的怀抱深处。

劳埃德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一种滚烫的热流从小腹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怀抱中的温香软玉，脖颈间细微的发丝撩拨，以及两人严丝合缝贴紧的姿势，都在无声地唤醒他体内某些沉睡的、危险的野兽。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变得幽深，呼吸也不自觉地粗重了几分。

然而，看着怀中人毫无戒备的睡颜，感受着那均匀轻浅的呼吸，那刚刚抬头的欲望，竟奇迹般地没有演变成暴烈的冲动，而是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更加磨人的渴望和一种近乎……怜惜的保护欲。

他最终只是更紧地、却又小心翼翼地收紧了手臂，将下巴更深地埋进那带着凉意的淡蓝色发丝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压下那些翻腾的念头。

就这样吧。一个模糊的念头划过劳埃德的脑海。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在这个冰冷世界的角落，在这张并不宽敞的宿舍床上，两个白日里势同水火、彼此伤害的少年，却在黑夜的掩护和睡眠的无意识中，以一种极其亲昵依赖的姿态纠缠在一起，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和呼吸，仿佛他们是世间最亲密无间的恋人。

窗外，寒冷的夜色依旧浓重。但宿舍内，相拥而眠的两人之间，却弥漫着一种违背所有常理、却又真实存在的、诡异而脆弱的温暖与宁静。

这一夜，爱德华睡得格外沉，格外安稳，没有噩梦，没有惊醒，仿佛漂浮在温暖安全的海面上。劳埃德也陷入了有史以来最深沉、最无梦的睡眠，怀抱里的充实感奇异地抚平了他所有的棱角和焦躁。

直到……

清晨惨白的光线，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毫无怜悯地穿透窗帘的缝隙，精准地打在爱德华的眼皮上。

他的意识如同沉船，缓慢地从漆黑温暖的海底向上浮起。首先恢复的是感官。温暖……一种前所未有的、包裹全身的、令人慵懒懈怠的温暖。还有一种熟悉到让他心悸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将他淹没。烟草、雪松，还有劳埃德·海托普那独一无二的、极具侵略性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