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弗雷德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瞬间压下了藏书室里所有的暖意。壁炉的火光在他灰蓝色的眼眸里跳跃,却丝毫未能融化其中的严肃。
爱德华的心脏猛地收缩,几乎要跳出胸腔。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睑,避开父亲审视的目光,指尖将昂贵的书页捏得更紧,几乎要留下褶皱。“父亲,”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和海托普……只是同学,现在是……暂时的室友。”
“同学?室友?”阿尔弗雷德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爱德华面前投下压迫性的阴影,“爱德华,你认为我观察力如此低下?早餐时他看你的眼神,那些小动作,还有你现在这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心神不宁的样子。塞西莉娅家的人,从不该如此失态。”
爱德华的脸颊烧起来,不是因为壁炉的热度,而是因为被赤裸裸揭穿的羞耻。他试图辩解:“劳埃德他……他只是性格如此,喜欢……捉弄人。并没有……”
“捉弄?”阿尔弗雷德打断他,语气加重,“我看不止是捉弄。他对你的兴趣,明显超出了普通‘同学’的范畴。而你呢?爱德华,你的反应是什么?是明确的拒绝,还是含糊的纵容?”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爱德华试图掩藏的慌乱,“我允许你来这里,是希望爱丽丝能放松,是给海托普家一个面子,不代表我认可你与那个……橙头发的小子,有任何超出常规的交往。别忘了你的身份,别忘了塞西莉娅家的声誉。”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爱德华心上。父亲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最深的恐惧和矛盾——对家族责任的认知与对劳埃德那无法言说的、被强行撬开又暗自生长的渴望。
“我没有忘记,父亲。”爱德华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无力,“我从未想过要做任何……有辱门楣的事情。”这话说得心虚,因为他清楚,在那些只有他和劳埃德知道的时刻,他早已背离了塞西莉娅家规训下的“应该”。
阿尔弗雷德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眼神复杂。他看得出儿子的挣扎,那不仅仅是单纯的抗拒,更像是一种深陷其中的迷茫。这让他更加忧心。
“爱德华,”他的语气稍稍缓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离他远点。海托普家的人生性不羁,行事没有分寸。那个劳埃德,尤其如此。他接近你,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或许是某种……征服欲。但无论是什么,最终的代价都不会由他来承担。你明白吗?”
爱德华猛地抬起头,天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在父亲面前闪过一丝清晰的不甘和……反驳的冲动。他想起了劳埃德笨拙送出的石头,想起星空下那个不像玩笑的吻,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除了恶劣玩笑的认真。父亲的话像是对那些细微瞬间的全盘否定,让他感到一种尖锐的刺痛。
“父亲,劳埃德他或许……并不完全是您想的那样……”他艰难地开口,试图为那个混蛋辩解一句。
“看来他给你灌的迷汤还不浅。”阿尔弗雷德的脸色沉了下去,语气重新变得冰冷,“我需要的是你的承诺,爱德华,而不是为他开脱。从现在起,保持距离。回伦敦后,我会考虑给你更换宿舍。”
更换宿舍?爱德华的心猛地一空。那意味着……几乎彻底的隔绝。
“父亲……”
“够了。”阿尔弗雷德抬手制止他,“记住我的话。你是塞西莉娅家的继承人,你未来的道路早已规划好。任何偏离轨道的……意外,都必须被修正。”他深深看了爱德华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权威。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藏书室,留下爱德华一个人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父亲的话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那刚刚在星空下和混乱情欲中生出的一点微弱勇气,瞬间被砸得粉碎。
他缓缓滑坐到旁边的扶手椅里,把脸埋进掌心。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劳埃德的气息,混合着旧书和灰尘的味道,嘲笑着他的徒劳挣扎。
与此同时,城堡另一端的台球室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劳埃德正懒洋洋地靠在球桌边,看着塔伦手把手地教爱丽丝打台球。塔伦的动作夸张,几乎是把娇小的爱丽丝圈在怀里,握着她的手教她握杆、瞄准,橙色的短发蹭着爱丽丝金色的发丝。
“对,就这样,小公主,手腕放松,眼睛看着那颗红色的……对,就是它,把它想象成老獾的鼻子,用力打!”塔伦的声音带着笑意,热气呵在爱丽丝通红的耳廓上。
爱丽丝紧张又专注,蓝眼睛睁得大大的,顺着塔伦的引导用力一击——白球歪歪扭扭地滚出去,堪堪擦过红球边缘。
“哎呀!差一点点!”塔伦夸张地叹气,手臂却依旧搂着爱丽丝没放,“没关系,下次肯定行!我们再来!”
爱丽丝小声说:“塔伦同学……你可以……稍微松开一点,我有点热……”
塔伦笑嘻嘻地,非但没松,反而得寸进尺地把下巴搁在爱丽丝纤细的肩膀上:“不行,严师出高徒,我得盯紧点。”
劳埃德看着这一幕,嗤笑一声:“喂,小疯子,收敛点,别把人家塞西莉娅家的小公主吓坏了。”
塔伦回头对他做个鬼脸:“要你管!嫉妒啊?找你的冰棍儿去!”
提到爱德华,劳埃德嘴角勾了勾,刚想说什么,就看见爱德华从门口经过,脸色苍白,眼神有些空洞,径直朝着楼梯走去。
劳埃德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敏锐地察觉到爱德华的不对劲。
“喂,冰棍儿!”他喊了一声。
爱德华像是没听见,脚步甚至加快了些。
劳埃德皱起眉,立刻扔下球杆跟了出去。他在楼梯口追上了爱德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叫你没听见?”
爱德华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劳埃德都有些意外。他抬起头,天蓝色的眼睛里压抑着某种剧烈的情绪,是劳埃德从未见过的慌乱和……疏离。
“别碰我。”爱德华的声音很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劳埃德愣住了,金色的眼睛眯起:“你怎么了?谁惹你了?”他下意识地想到刚才阿尔弗雷德和爱德华都不在,“你爹跟你说什么了?”
爱德华避开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试图恢复平静:“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想回房间休息。”
“骗鬼呢?”劳埃德挡在他面前,不肯让开,“到底怎么了?他说我坏话了?”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不爽,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爱德华看着劳埃德这副执着追问的样子,父亲那些冰冷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一时的兴起”、“征服欲”、“代价”……一种混合着委屈、愤怒和绝望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他说了什么重要吗?”爱德华忽然抬头,眼神锐利地看着劳埃德,语气带着一种自嘲的尖锐,“劳埃德·海托普,你接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觉得逗弄一个塞西莉娅很好玩?看着我这个‘冰棍儿’在你手里融化,很有成就感?还是说……这只是你和别人打的又一个赌?”
他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但他倔强地忍着,不让任何湿意溢出。
劳埃德完全愣住了,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打懵了。他脸上的痞笑彻底消失,金色的眼睛里先是错愕,随即涌起一股真实的怒火。
“你他妈……就是这么想我的?”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危险的平静。
“不然呢?”爱德华豁出去般反问,声音却带着脆弱的颤音,“你做的哪一件事,不像个只会用下半身思考、以破坏规矩为乐的混混?”
话音落下的瞬间,劳埃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伸手,不是要打人,而是再次狠狠抓住爱德华的手腕,几乎要把他骨头捏碎般,强行将他拖向最近的一个空房间——那是一间堆放旧物的储藏室。
“你干什么!放开我!”爱德华挣扎着,却被劳埃德毫不费力地拽了进去,反手锁上门。
昏暗的储藏室里弥漫着灰尘和旧物的气味。劳埃德将爱德华用力按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逼近,金色的眼睛里翻滚着压抑的风暴和一种……爱德华从未见过的,近乎受伤的愤怒。
“混混?对,我他妈就是个混混!”劳埃德低吼,温热的呼吸带着怒火喷在爱德华脸上,“我抽烟喝酒打架违反校规!我看你不顺眼就找你麻烦!我他妈就是看你整天一副高高在上、谁都入不了你眼的装逼样就来气!”
他每说一句,就逼近一分,爱德华被他困在墙壁和他的身体之间,无处可逃,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的怒火。
“可我他妈要是只想着逗你玩,只想着打赌赢那几个破钱,我至于……”劳埃德的声音忽然卡了一下,他像是气极了,又像是别的什么,猛地一拳砸在爱德华耳侧的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落些许灰尘。
爱德华吓得闭上眼,身体剧烈一颤。
劳埃德喘着粗气,胸膛起伏,死死盯着爱德华苍白失措的脸,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我至于像个傻逼一样,天天想着怎么靠近你?至于你他妈皱个眉头我就心烦意乱?至于看到别人多看你一眼我就想揍人?至于……至于他妈的捡块石头都觉得像你眼睛的颜色?!”
他猛地抓住爱德华的手,按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上。隔着一层布料,爱德华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下面如同擂鼓般凶猛的心跳,滚烫,有力,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
“感觉到没?”劳埃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眼神灼灼,像要把爱德华烧穿,“老子这颗心,他妈的是为你跳的!不是为打赌!不是为好玩!就为你!爱德华·塞西莉娅!你这个又冷又笨的冰棍儿!”
爱德华彻底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手腕被劳埃德攥得生疼,掌心下那疯狂跳动的心脏像最炽热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劳埃德的直白、粗鲁、甚至带着骂声的告白,像一颗炸雷,在他冰封的世界里轰然炸开。
所有的委屈、愤怒、恐惧,在这一刻似乎都被那剧烈的心跳震碎了。他呆呆地看着劳埃德,看着那双金色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怒火、委屈、和一种近乎野蛮的真诚。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劳埃德看着他这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心里的火气忽然像是被戳破了一个口子,迅速泄去,只剩下满满的无奈和……心疼。他叹了口气,额头重重地抵上爱德华的额头,声音疲惫又沙哑:
“算了……跟你说不通……你他妈就是个笨蛋……”
他的嘴唇近乎粗暴地压了下来,吻住了爱德华微张的、冰冷的唇。这个吻不再是挑逗或戏弄,而是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情绪,带着惩罚的力度,却又在触及那份柔软后,不由自主地变得深入而缠绵,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汲取温暖。
爱德华没有反抗。他闭上了眼睛,任由劳埃德掠夺他的呼吸,感受着唇齿间那混合着愤怒、烟草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复杂气息。掌心下的心跳依旧猛烈,一声声,敲打着他最后的防线。
父亲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但此刻,它们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劳埃德滚烫的体温,急促的呼吸,和那个不像告白的告白。
在这个昏暗的储藏室里,爱德华·塞西莉娅一直以来的世界,正在以一种失控的、剧烈的方式,崩塌又重组。
窗外,苏格兰高地的风声呼啸而过,却盖不住室内交织的喘息和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