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劳埃德的吻不像往常那样带着戏谑或纯粹的欲望，它更像是一场风暴，席卷了爱德华所有的感官和理智。愤怒、委屈、还有那番粗鲁直白的告白，全都通过这个吻，强行灌入爱德华混乱的内心。

爱德华没有挣扎。他僵在原地，任由劳埃德攻城略地。掌心下那疯狂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灼烧着他的皮肤，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父亲冰冷的警告、塞西莉娅家的荣耀、那些他背负了十几年的规矩和责任，在这个昏暗的、弥漫着灰尘气息的储藏室里，在劳埃德滚烫的体温和剧烈的心跳面前，变得虚幻而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劳埃德才喘息着放开他，额头依旧抵着他的额头，金色的眼眸在昏暗中灼灼发亮，紧盯着他，不容他逃避。

“说话，爱德华。”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事后的疲惫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老子那些混账话都说了……现在，该你了。”

该你了。

这三个字像巨石压上爱德华的心头。他该说什么？承认自己也被这混乱的一切所吸引？承认那些夜晚的纠缠不止是强迫，也带来了他羞于启齿的战栗？承认星空下的吻让他心悸，那块蓝色的石头被他小心收藏？

可他怎么能？

承认了，就意味着彻底背叛父亲的告诫，背离他从小被灌输的一切。意味着将他自己和塞西莉娅家的声誉，都押在这个行事乖张、喜怒无常的劳埃德·海托普身上。代价太大，他付不起。

但否认吗？看着眼前这双眼睛，里面燃烧着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愤怒和脆弱的光芒，听着那依旧急促的、为他而狂跳的心音……他发现自己也无法说出冰冷的拒绝。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痛。天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像被困在冰层下的鱼，渴望氧气却又畏惧破冰而出的未知。

“我……”他的声音微弱得像叹息，带着明显的颤音，“我不知道……劳埃德……别逼我……”

这不是接受，也不是拒绝。这是一种彻底的、令人恼火的含糊。是逃避，是怯懦，是他唯一能做出的、保护自己也或许是不想彻底伤害对方的回应。

劳埃德眼底那簇炽热的火焰，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闪烁了一下，黯淡下去。他盯着爱德华，像是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坚定，但只看到了无尽的迷茫和慌乱。

一种巨大的失望和挫败感攫住了劳埃德。他宁愿爱德华给他一个干脆的耳光，骂他混蛋，让他滚远点，也好过这样含糊不清、悬而未决的答案。这让他觉得自己刚才那番掏心掏肺的告白，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猛地向后退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取代了刚才灼热的体温。

“不知道？”劳埃德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了之前的怒火，只剩下冰冷的嘲讽和自嘲，“行。爱德华·塞西莉娅，你厉害。”

他不再看爱德华，转身粗暴地拉开储藏室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很快消失不见。

爱德华独自留在昏暗的储藏室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灰尘在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中飞舞。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劳埃德心脏剧烈搏动的触感，滚烫，却已迅速褪去。

他把自己蜷缩起来，脸埋在膝盖里。没有哭，只是觉得无比寒冷和空虚。他给出了一个最糟糕的答案，既没能安抚父亲，又彻底推开了劳埃德。他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怕失去，结果可能是什么都抓不住。

晚餐的气氛变得异常微妙。

长桌上依旧摆满了美味的食物，但空气却像是凝固了。阿尔弗雷德似乎对下午的谈话结果还算满意，虽然爱德华脸色苍白、食不下咽的样子让他微微蹙眉，但他将其归咎于儿子的识趣和反省。

劳埃德则完全变了个人。他不再试图招惹爱德华，甚至懒得看他一眼。只是面无表情地切着盘子里的肉，偶尔和莱昂纳多搭两句话，语气懒散敷衍。那种刻意的无视，比之前的任何捉弄都更让爱德华感到窒息。

塔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橙绿异瞳在哥哥和爱德华之间来回扫视，难得地安静了一些。爱丽丝则有些不安，小声问爱德华是不是不舒服，爱德华只能勉强摇摇头。

塔拉和凯瑟琳坐在一旁，塔拉依旧是那副冷静模样，但凯瑟琳似乎敏锐地感受到了低气压，用餐时话也少了些。

莱昂纳多和卡洛儿交换了一个眼神。莱昂纳多挑了挑眉，用口型对卡洛儿说了句“年轻人”，卡洛儿则回以一个略带警告的眼神，示意他别多事。

餐后甜点刚撤下，劳埃德就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出去透口气。”他丢下一句话，也不等别人回应，就径直离开了餐厅。

爱德华盯着眼前桌布上的花纹，指尖冰凉。

过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德和莱昂纳多去了书房抽雪茄。伊莎贝拉和卡洛儿移步小客厅继续聊天。塔伦想拉爱丽丝去玩游戏，爱丽丝却担心地看着哥哥。

“哥哥，你真的没事吗？”爱丽丝小声问。

爱德华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没事，只是有点累。你去玩吧。”

塔伦看了看爱德华，又看了看门口方向，似乎明白了什么，难得体贴地拉走了爱丽丝：“走吧小公主，让你哥静静。”

很快，餐厅里只剩下爱德华，以及还在慢条斯理喝着餐后茶的塔拉和凯瑟琳。

塔拉放下茶杯，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地看向爱德华：“情感纠纷导致的效率低下和情绪消耗，是仅次于睡眠不足的影响因素。”她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生物实验结论。

凯瑟琳轻轻碰了一下塔拉的胳膊，示意她别这么直接，然后对爱德华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需要聊聊吗，塞西莉娅？或者……需要点空间？”

爱德华摇了摇头，站起身：“不了，谢谢。我……我先回房了。”

他几乎是逃离了餐厅。回到冰冷的房间，他却没有丝毫睡意。窗外，苏格兰高地的夜空依旧清澈，繁星满天，却再也找不到昨晚的那份悸动。

他鬼使神差地拿出那块蓝色的石头，握在掌心。石头被他的体温焐热，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微弱的光。

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窗外传来引擎轰鸣的声音。他走到窗边，看到车灯划破夜色，是劳埃德那辆张扬的跑车，正咆哮着冲出城堡前的车道，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他走了？

爱德华的心猛地一沉，握着石头的手指收紧，冰冷的石棱硌得掌心生疼。

一种强烈的、想要追出去的冲动涌上心头，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板上。他能说什么？追上去，继续那场没有答案的对话吗？

最终，他只是无力地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看着劳埃德消失的方向，直到引擎声彻底被风声吞没。

夜晚变得漫长而难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两个小时，他终于听到跑车回来的声音。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爱德华屏住呼吸，听着楼下的动静。车门打开又关上，脚步声响起，却不是走向主楼梯，而是朝着城堡后方去了。

犹豫了片刻，爱德华最终还是轻轻打开房门，悄无声息地跟了下去。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他需要看到一个结果，哪怕只是确认劳埃德安全回来了。

他绕过安静的走廊，来到通往后门的石廊。远远地，他看到劳埃德的身影并没有进屋，而是坐在后门廊的台阶上，背对着城堡。朦胧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空气中，飘来一丝淡淡的、熟悉的烟草味。

劳埃德在抽烟。

爱德华停下脚步，躲在廊柱的阴影里，没有再靠近。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个背影，看着那点猩红在夜色中明灭。

风很大，吹乱了劳埃德橙色的短发，也吹散了青白的烟雾。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一根接着一根。

爱德华站在阴影里，同样一动不动。掌心里的石头变得滚烫。他知道，那道裂痕已经产生，横亘在他和劳埃德之间，也横亘在他自己的心里。而他给出的那个含糊不清的回答，像一把钝刀，切割着两个人。

他最终也没有走上前去。

只是在那冰冷的廊柱后站了很久，直到劳埃德掐灭最后一支烟，起身，带着一身寒意和烟味，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城堡。

爱德华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拖着僵硬冰冷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夜，无人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