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劳埃德会把话剧社搞得乌烟瘴气、汇演注定要完蛋的时候，事情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劳埃德在真正投入排练后，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一面。他虽然依旧骂骂咧咧，用词粗鲁，要求却异常严苛。他对剧本的理解出乎意料地深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演员表演中的不足，甚至亲自示范——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示范往往精准到位，情感充沛，极具感染力，完全不像个门外汉。他协调场地、道具、灯光的效率高得惊人，那种混不吝的痞气和强大的气场，让负责相关工作的老师和职员都不得不买他的账。

排练逐渐步入正轨，甚至比往年更加高效、更有活力。

爱德华不得不承认，劳埃德·海托普确实有能力，当他认真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效果惊人。但这个认知并未让他感到轻松，反而更加复杂。他看着在排练厅里指挥若定、光芒四射的劳埃德，那个嚣张的、专注的、充满掌控力的身影，与他记忆中那个只会骚扰自己、成绩却好得该死的混蛋重叠在一起，变得更加陌生和难以捉摸。

而劳埃德，似乎也暂时收敛了针对爱德华的私人恩怨，至少在排练时，他公事公办，虽然语气依旧算不上好，但不再进行人身攻击或暧昧的挑衅。他只是完全无视爱德华作为“副会长”以外的任何身份。

这种“正常”的工作关系，反而让爱德华更加无所适从。

汇演的日期一天天临近，排练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压力增大，摩擦也再次增多。一次关于一幕关键感情戏的处理方式上，劳埃德和扮演女主角的学姐产生了分歧，争论激烈。

“你的情绪不对！这里不是悲伤，是不甘！是愤怒！是毁灭一切的冲动！”劳埃德指着剧本，语气急躁。

“但我觉得凯瑟琳此刻内心更多的是挣扎和痛苦……”学姐试图解释。

“不对！理解错了！”劳埃德不耐烦地打断她，下意识地四下张望，目光猛地锁定了刚好来送修改后流程表的爱德华。

“你！过来！”劳埃德指着爱德华，命令道。

爱德华一愣，停下脚步。

“过来给她示范一下！”劳埃德语气强硬，不容拒绝。

“什么？”爱德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不是演员，而且……”

“少废话！就念几句词！”劳埃德几步走过来，一把将他拉到场中央，把剧本塞到他手里，指着一段凯瑟琳的独白，“念！用你平时跟我吵架的那股劲儿念！”

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爱德华感到无比尴尬和恼怒，他试图挣脱：“劳埃德！你放开！这太荒谬了！”

“念！”劳埃德紧紧抓着他的手腕，金色的眼睛逼视着他，里面翻滚着某种焦躁和不容置疑的坚持，“就现在！爱德华·塞西莉娅！把你心里那些见鬼的、不敢说出来的东西，都念出来！”

爱德华挣扎的动作猛地顿住。他看着劳埃德的眼睛，那里面除了导演对演员的急躁，似乎还有更深的东西，一种压抑已久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情绪，和他自己的混乱产生了剧烈的共鸣。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他们。

鬼使神差地，爱德华低头看向了手中的剧本。那是凯瑟琳在病中倾诉对希斯克利夫复杂情感的著名独白。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多么爱他；那并不是因为他英俊，内莉，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无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的，他的和我的是完全一样的……”】

他的声音起初有些干涩，带着被迫的屈辱。但念着念着，那些词句仿佛拥有了生命，与他内心深处那些无法言说、无处安放的情感产生了奇异的共振。他想起了星空下的吻，想起了储藏室里剧烈的冲突，想起了那块冰凉的蓝色石头，想起了一个多月来的冷战、煎熬、还有那无法熄灭的、该死的在意……

他的声音渐渐发生了变化，不再冰冷，不再平静，而是注入了一种痛苦的、激烈的、近乎绝望的情感。天蓝色的眼眸中仿佛有冰层在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他并没有刻意表演，他只是……在借着凯瑟琳的口，倾诉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内心。

【“……我就是希斯克利夫！他时时刻刻在我心头，不是作为一种快乐，就像我对自己并不总是快乐一样，而是作为我自身的存在！”】

当他念完最后一句，声音微微颤抖着落下时，整个排练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惊呆了，他们从未想过，那个永远冷静自持、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爱德华·塞西莉娅，竟然能爆发出如此强烈而真实的情感。

劳埃德也怔怔地看着他，抓着他手腕的力道不知不觉松开了。金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芒，震惊、动容、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和了然。

爱德华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甩开劳埃德的手，将剧本扔在地上，脸色苍白地后退几步，然后近乎仓皇地转身，逃离了排练厅。

身后一片死寂，然后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劳埃德没有去追。他只是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被扔在地上的剧本，久久没有动弹。

从那天起，有什么东西似乎又不一样了。

劳埃德不再带不同的女孩回宿舍，也不再刻意当着爱德华的面与别人调情。他依旧忙碌，忙着排练，但身上的躁郁之气似乎减轻了不少。他看爱德华的眼神，不再是最初的冰冷无视，也不是后来的刻意挑衅，而是变成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凝视，带着探究，还有一丝……犹豫。

爱德华则陷入了更深的混乱。那次失控的“示范”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精心维持的伪装。他害怕劳埃德从那场失控里看出了什么，更害怕自己内心深处暴露出来的东西。他开始更加刻意地躲避劳埃德，如果不是必要的工作接触，他绝不再踏入排练厅半步。

汇演前夕，最后的彩排结束后，劳埃德罕见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在排练厅外的走廊墙壁上，似乎在等人。

爱德华整理完学生会的文件，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看到的就是这幅情景。他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

“喂。”劳埃德开口叫住了他，声音有些沙哑。

爱德华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打火机的声音，然后是淡淡的烟草味。劳埃德似乎吸了一口烟，才缓缓说道：“明天……汇演，你会来看吧？”

爱德华沉默着。作为学生会副会长，他理应到场维持秩序。

“不是以学生会的身份，”劳埃德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补充道，“只是……作为一个观众。”

爱德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我会履行我的职责。”他生硬地回答。

劳埃德在身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职责……行吧。”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爱德华……”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叫他的名字，没有嘲讽，没有挑衅。

爱德华的身体微微绷紧。

但劳埃德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又吸了一口烟，然后叹了口气：“算了。没事了。明天……别迟到。”

说完，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

爱德华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走廊尽头窗户吹来的晚风，带着夜晚的凉意和淡淡的烟草味，萦绕不去。

第二天晚上，圣阿格尼斯学院的大礼堂座无虚席。年度话剧汇演即将开始。

后台一片忙乱，劳埃德作为总指挥，声音沙哑却有条不紊地做着最后安排。他穿着简单的戏服，他本人并未出演主角，只在一个群戏里客串了一个小角色，橙色的短发在后台灯光下有些凌乱，金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专注的光芒。

爱德华坐在台下第一排的嘉宾席，身边是塔拉和其他学生会干部。他坐得笔直，穿着合体的正装，表情平静，只有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灯光暗下，大幕缓缓拉开。

汇演正式开始。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场由“混世魔王”劳埃德·海托普主导排演的话剧，竟然精彩得出奇。剧目最终并未选择《呼啸山庄》，而是一部相对冷门但结构精巧的现代戏剧。演员表演投入，舞台布景巧妙，灯光音效配合默契，整体完成度极高。观众席中不时爆发出笑声和掌声。

爱德华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追随着后台那个忙碌的身影。他看着劳埃德在侧幕条后低声提示演员，看着他在换景时冷静指挥，看着他在一幕戏精彩结束时，嘴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真实的得意笑容。

那样的劳埃德，陌生而又充满魅力。

最后一幕落幕，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所有演职人员上台谢幕，劳埃德被众人推到了舞台中央。灯光打在他身上，他额头上带着汗，笑容灿烂而张扬，对着台下鞠躬。那一刻，他仿佛汇聚了所有的光芒。

爱德华随着众人起身鼓掌，目光却无法从那个身影上移开。胸腔里某种情绪鼓胀着，酸涩而又带着一丝微弱的、无法忽视的悸动。

汇演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就连一向苛刻的巴恩斯利主任也难得地露出了赞许的表情。后台陷入了狂欢，学生们互相拥抱、庆祝。

爱德华作为学生会代表，需要上台向话剧社表示祝贺并协助后续工作。他穿过兴奋的人群，走向被围在中间的劳埃德。

劳埃德正大笑着接受社员的赞美，一回头，看到了走过来的爱德华。他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金色的眼睛看向他，带着某种期待和不确定。

四周喧嚣依旧，但两人之间仿佛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真空地带。

爱德华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他深吸一口气，遵循着礼仪，伸出了手。

“恭喜你，海托普社长。演出非常成功。”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有些公式化。

劳埃德看着他伸出的手，又抬眼看了看他的眼睛，嘴角那抹张扬的笑意慢慢淡去。他没有立刻伸手，而是沉默了几秒，仿佛在确认什么。

最终，他也伸出了手，握住了爱德华的。

“谢谢，副会长。”他的声音同样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两人的手一触即分。指尖传来的温度短暂却清晰。

就在这时，一个戏剧社的女生兴奋地冲过来，手里拿着彩带，想要拥抱劳埃德以示庆祝：“社长！你太棒了！”

劳埃德似乎下意识地想避开，但女生的动作太快，还是扑过来抱了他一下。劳埃德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瞬，随即敷衍地拍了拍女生的背，目光却迅速落回爱德华脸上。

爱德华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他猛地收回视线，后退半步，语气迅速重新结冰：“后续的整理工作麻烦你们尽快完成，学生会明天会来验收场地。”

说完，他几乎是立刻转身，匆匆离开了喧嚣的后台，留下劳埃德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金色的眼眸渐渐沉了下去，里面翻涌着失望、烦躁，以及一丝更深沉的、难以化解的郁结。

冰冷的距离，再次迅速横亘在两人之间，比之前更加坚固，更加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