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演成功的热潮并未持续多久,便迅速被圣阿格尼斯学院永不停歇的学术齿轮所吞没。日常重新被课程、测验、论文以及无穷无尽的规矩所填满。宿舍里的冷战依旧持续,甚至比之前更加彻底。
那晚后台短暂的、几乎称得上“正常”的接触,像投入冰湖的一颗小石子,未能激起任何的涟漪,反而让湖面冻结得更加坚硬。爱德华似乎将那一刻自己下意识的退缩和劳埃德随之而来的冰冷反应,视作了又一次危险的警示。他更加严格地约束自己,将自己完全禁锢在“塞西莉娅继承人”和“学生会副会长”的壳子里,仿佛只要有一丝松懈,那些不该有的、混乱的情绪就会破土而出。
劳埃德也恢复了之前的模式,甚至变本加厉。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带不同的女孩在校园里招摇,甚至开始偶尔夜不归宿。每次他带着一身烟酒气或陌生的香水味在凌晨回到宿舍时,动作总会刻意弄出很大的声响,仿佛在无声地向对面那张床上那个看似沉睡的人宣告着什么。爱德华则总是背对着他,绷紧身体,屏住呼吸,直到那声响平息,才能在冰冷的黑暗中睁开眼,盯着墙壁直至天明。
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最必要的事务,通过塔拉中转,或者是在学生会会议上简短、尖锐、公事公办的争论。剑术课上,他们依然是无可争议的顶尖搭档,也是最能激起对方胜负欲的对手。剑相交的脆响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表达他们之间汹涌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每一次格挡、劈刺都带着惊人的力度,仿佛要将所有压抑的愤怒、失望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全都通过震麻虎口的撞击力发泄出去。巴恩斯利主任看着这对每次对练都像要置对方于死地的优等生,皱紧了眉头,却挑不出任何技术上的毛病。
这种僵持甚至影响到了他们周围的小圈子。
塔伦敏锐地感觉到了两人之间超低的气压,她试图从爱丽丝那里打探消息,但爱丽丝也只是忧心忡忡地摇头,她所知并不比塔伦多。塔伦不敢直接去问劳埃德,只能偶尔在遇到爱德华时,用她那双橙绿异瞳狐疑地、带着点不满地瞪着他,仿佛在指责他惹怒了自己的哥哥。爱德华对此只能视而不见。
爱丽丝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她尽量不在哥哥面前提起任何与海托普家相关的话题,连和塔伦的见面也更多选择在图书馆或音乐室这类“安全”的公共场所。
唯一不受影响的似乎只有塔拉。她对身边这股诡异的低气压完全免疫,依旧雷打不动地沉迷于她的生物学研究和新一届学生会的工作计划中。她甚至在某次学生会会议结束后,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爱德华和刚好过来找她的劳埃德。
“塞西莉娅,劳埃德,”塔拉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地在两人之间扫过,语气就像在分配实验室任务,“鉴于你们两人在各自领域——无论是学术管理还是……嗯,‘组织协调’——都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效率和……精力,下个月与圣伯纳黛特女校的联合学术竞赛,由你们两人共同负责带队和主要指导。”
空气瞬间凝固。
爱德华猛地抬起头:“会长,我认为这不合适……”
劳埃德几乎同时嗤笑出声:“喂,塔拉,你没事吧?让我跟他一起?”
“这是最有效率的安排。”塔拉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们,“圣伯纳黛特这次派出的队伍实力很强,我们需要最强的组合应对。你们的个人恩怨,”她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近乎残忍,“不在学生会的考虑范围内。这是工作。”
她说完,不给两人任何反驳的机会,抱起桌上的文件夹,对刚刚走进来的凯瑟琳点了点头:“凯瑟琳,走了,生物社的切片样本应该准备好了。”
凯瑟琳同情地看了僵在原地的两人一眼,赶紧跟上塔拉。
留下爱德华和劳埃德站在空下来的会议室里,气氛比北极的冰层还要寒冷。
“哼,”最终,劳埃德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充满了嘲讽,“副会长大人,看来又要委屈您‘忍辱负重’了。”
爱德华冷着脸,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看也不看他:“我会做好我分内的事。希望你至少在这次竞赛上,能有一点起码的责任感。”
“放心,”劳埃德凑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威胁,“我一定‘好好’配合你,保证让这次活动……印象深刻。”
他说完,冷哼一声,摔门而去。
爱德华站在原地,用力闭了闭眼。他知道,这绝对会是一场灾难。
联合学术竞赛的消息很快在学院里传开。圣阿格尼斯学院对此极为重视,选拔出的队员都是各科的精英。作为带队负责人,爱德华和劳埃德不得不开始进行准备工作——尽管他们的“合作”方式堪称奇观。
他们各自为政。爱德华负责整理资料、制定详细的复习计划、安排模拟辩论;劳埃德则用他那种蛮横不讲理的方式,搞定了场地、设备以及用一场极其不规范的“内部选拔赛”激发了队员的好胜心和……恐惧感。两人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通过邮件互相发送冷冰冰的工作进度汇报,抄送给塔拉。偶尔在图书馆讨论室不得已碰面,也是各说各话,气氛紧张到让在场的队员大气都不敢出。
一个周末下午,爱德华正在图书馆僻静角落给队员们讲解哲学辩题的逻辑框架,劳埃德忽然带着一身室外的新鲜空气闯了进来,毫不客气地打断。
“停停停!听得快睡着了!”他敲了敲桌子,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理论扯那么多有屁用?过来,实战演练!”
队员们面面相觑,看向爱德华。
爱德华皱紧眉头:“劳埃德,我们正在……”
“正在浪费时间为‘可能’出现的论点做准备,”劳埃德打断他,金色的眼睛扫过在场的队员,语气带着惯有的挑衅,“而我知道圣伯纳黛特那帮丫头这次主攻的方向。想知道吗?跟我来实战室。”
这个诱惑太大了。队员们立刻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爱德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你的消息来源可靠吗?”
劳埃德咧嘴一笑,嚣张又自信:“你说呢?‘把妹王’的名号是白叫的?”他的话意有所指,引来几个男队员心照不宣的低笑,也让爱德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最终,队伍还是被劳埃德拉走了。爱德华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手指紧紧攥着手中的讲义,纸张边缘被捏得变了形。那种熟悉的、无力又愤怒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劳埃德总是这样,用最不守规矩的方式,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衬得他的按部就班像个笑话。
竞赛前的最后一次联合会议在圣伯纳黛特女校举行。两校队员需要见面并进行最后的流程核对。爱德华和劳埃德作为带队者,不得不一同前往。
一路上,车内气氛如同殡仪馆。爱德华看着窗外,劳埃德戴着耳机打游戏,没有任何交流。
到了圣伯纳黛特,会议进行得还算顺利。对方带队的女老师严谨干练,队员们也训练有素。会议结束后,双方队员开始自由交流。爱德华正与那位女老师讨论着一个细节,眼角的余光瞥见劳埃德被几个圣伯纳黛特的女生围住了。那些女生似乎对他很感兴趣,笑着和他交谈,劳埃德也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痞笑,游刃有余地应付着。
爱德华的心绪莫名地烦躁起来,对话都有些心不在焉。
就在这时,一个圣伯纳黛特的女生——似乎是对方辩论队的主力,一位气质很冷静的黑发女孩——走到了爱德华面前。
“塞西莉娅同学?”她开口,声音清晰,“关于你刚才提到的康德绝对命令在现代科技伦理中的应用,我有些不同的想法,能和你讨论一下吗?”
爱德华收回心神,强迫自己专注于学术讨论:“当然可以。”
两人走到窗边聊了起来。女孩思维敏捷,观点犀利,和爱德华的交流非常顺畅投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劳埃德虽然还在和身边的女生说笑,但目光已经冷了下来,时不时地扫过窗边那对相谈甚欢的身影。
回程的路上,劳埃德身上的低气压几乎凝成了实质。他一反常态地没有戴耳机,也没有打游戏,只是双臂抱胸,闭目养神,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他的情绪。
爱德华也懒得理他,继续看着窗外。
突然,劳埃德毫无预兆地开口,声音冰冷:“副会长大人魅力不小啊,这么快就勾搭上圣伯纳黛特的优等生了?”
爱德华一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劳埃德·海托普!注意你的言辞!我们只是在讨论学术问题!”
“学术问题?”劳埃德嗤笑,睁开眼,金色的眼睛里满是讥讽,“讨论需要靠那么近?笑得那么开心?”
“你简直不可理喻!”爱德华气得脸色发白,“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脑子里只有那些龌龊的想法?”
“我龌龊?”劳埃德猛地坐直身体,逼近爱德华,声音压低却充满危险,“对,我就是龌龊!但我他妈至少坦荡!不像某些人,表面上装得比谁都清高禁欲,背地里谁知道在想什么?嗯?一边享受着别人的追捧,一边又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棍样,欲擒故纵玩得挺溜啊,爱德华·塞西莉娅!”
这番话恶毒又刻薄,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爱德华最敏感、最羞于启齿的神经。
“停车!”爱德华猛地对司机喊道,声音因极度愤怒而颤抖。
司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踩了刹车。
车还没停稳,爱德华就一把推开车门,冲了下去。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雨夹雪,但他浑然不觉,只是快步地沿着路边往前走,只想离那辆车、那个人远一点。
劳埃德看着爱德华决绝消失在雨雪中的背影,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车座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司机吓得噤若寒蝉。
最终,爱德华是冒着雨雪走回学校的,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他因此生了一场不小的病,高烧反复,请了两天假。
那场雨雪之后,冬天真正降临了伦敦。校园里的气氛也像这天气一样,持续低温。
联合学术竞赛如期举行。比赛过程异常激烈。正如劳埃德所“打探”到的,圣伯纳黛特女校果然在某些环节上出了奇招。幸好圣阿格尼斯这边有所准备,加上劳埃德临场那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指挥和爱德华沉稳缜密的逻辑支撑,双方竟然配合出一种诡异的默契,一次次险险化解危机。
尤其是在自由辩论环节,对方抛出了一个极其刁钻冷门的问题,圣阿格尼斯这边一时卡壳。爱德华迅速在纸上写下几个关键词递给旁边的队员,但队员紧张之下未能完全理解。眼看时间流逝,劳埃德突然直接抢过话头,他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用一连串尖锐的反问和巧妙的类比,将问题抛回给对方,成功搅乱了对方的节奏,为爱德华争取到了宝贵的思考时间。爱德华立刻抓住机会,接过劳埃德制造出的突破口,用清晰严谨的逻辑一举击溃了对方的论点。
那一刻,他们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一种源于极深了解和同样顶尖头脑的默契,让他们下意识地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配合。
最终,圣阿格尼斯学院以微弱的优势赢得了竞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