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爱德华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距离礼堂最近的一个僻静盥洗室。反手锁上门，冰冷的隔板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音乐与喧嚣，世界瞬间只剩下他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他扑到光洁的洗手台前，打开冷水，双手撑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猛烈上涌。他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盈满了眼眶。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失措的脸，穿着那身可笑白色礼服的自己，像个被彻底撕碎了伪装的小丑。

劳埃德那双愤怒又仿佛看透一切的金色眼睛，他那些刻薄又精准刺入他痛处的话语，还有舞池中央他与那个红裙女生亲密共舞、耀眼夺目的画面……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他窒息的力量。

他不是难受劳埃德和别人在一起。他一遍遍在心里否认。他只是……只是厌恶这种失控的局面，厌恶被如此直白地撕开伪装，厌恶那个总是能轻易搅乱他一切秩序的混蛋！

冰凉的水拍在脸上，稍稍缓解了那股燥热和恶心感，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眼眶发红、狼狈不堪的自己，一种深深的自我厌弃感油然而生。他痛恨这样的自己，优柔寡断，口是心非，被那些不该有的、混乱的情绪所左右，完全背离了塞西莉娅家继承人的准则。

他在盥洗室里待了很久，直到确保自己情绪完全平复，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才整理好微乱的衣领和头发，深吸一口气，重新变回那个冷静自持的爱德华·塞西莉娅，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再回舞会大厅，而是直接离开了礼堂，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宿舍。脱下那身刺眼的白色礼服，他换上惯常的睡衣，仿佛这样才能找回一丝安全感。

不知过了多久，宿舍门被推开，劳埃德回来了。他身上带着更浓重的烟酒气和晚风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的香水味。他没有开大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勾勒出他沉默的轮廓。

他没有看爱德华这边，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弄出很大声响，只是沉默地脱掉外套，扯下领带，然后径直走向浴室。水声哗哗响起，隔绝了所有可能发生的交流。

爱德华背对着他，睁着眼，听着水声，一夜无眠。

圣诞假期在一种极其沉闷的氛围中度过。塞西莉娅庄园的圣诞装饰一如既往的精致典雅，但缺乏真正的暖意。爱德华将自己完全投入家族事务和额外的学业中，试图用忙碌麻痹一切。阿尔弗雷德对儿子的“专注”表示满意，只有伊莎贝拉偶尔会担忧地看着爱德华过于平静的侧脸。

爱丽丝和塔伦几乎每天都会通话，爱丽丝脸上的笑容多了些，但每次看到哥哥，又会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爱德华看在眼里，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假期结束，最后一个学期悄然来临。

毕业的钟声仿佛在入学的那一刻就已敲响，如今只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圣阿格尼斯学院的高年级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离别伤感、对未来的憧憬以及最后狂欢的复杂气息。

劳埃德和爱德华之间的关系，依旧维持着那种冰封状态。甚至比之前更加彻底，因为他们连那些因学生会工作或竞赛而产生的、不可避免的激烈碰撞都几乎没有了——毕业季，这类集体活动大幅减少。

他们像两条平行线，在最后的校园时光里，沿着各自的轨道运行，再无交集。

劳埃德似乎彻底放飞了自我。逃课成了家常便饭，即使出现在教室，也多半是在补觉或者玩游戏。但他依旧能轻松应对所有的测验和论文，成绩稳稳保持在前列，这让许多拼尽全力的学生感到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他身边的女伴依旧换个不停，有时甚至会连续几天不见人影，据说是混迹于伦敦某个地下赛车圈。巴恩斯利主任的咆哮对他而言早已是耳旁风。

爱德华则恰恰相反。他几乎是变态般地苛求自己，不仅完美地完成所有学业要求，更是提前开始处理一部分家族产业的事务，每天日程表排得密不透风。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气质也愈发冰冷，仿佛一块真正的、毫无裂缝的寒冰。他甚至开始有意避开所有可能遇到劳埃德的场合，选择最偏僻的路径，在图书馆最冷门的区域学习。

他们唯一的交集点，只剩下那间宿舍。但即使在这里，他们也仿佛生活在不同的时区。一个回来时，另一个往往已经睡下；一个起床时，另一个早已离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难受。

毕业前的各种传统活动陆续展开。拍摄毕业照、填写毕业纪念册、筹备毕业舞会……

拍摄毕业集体照时，按照姓氏字母顺序，塞西莉娅和海托普注定相隔甚远。爱德华穿着学士服，站在前排，脸上是标准而疏离的微笑。劳埃德则站在后排角落，学士帽戴得歪歪扭扭，嘴角挂着一抹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痞笑，眼神却没什么温度。镜头定格的那一刻，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喧闹的年级。

填写毕业纪念册时，爱德华收到了一些同学的留言，多是赞美其优秀、祝愿前程似锦的客套话。他也公式化地在几个关系还算可以的同学的纪念册上写下类似的祝福。他下意识地翻了一下，并没有看到劳埃德那本花花绿绿、一看就很不“劳埃德”的纪念册。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庆幸还是失落。

劳埃德倒是收到了厚厚一摞纪念册，来自各种狐朋狗友和倾慕他的女生。他大多随手划拉上自己的名字，有时还会画个鬼脸，只有在塔伦和几个关系铁的朋友那本上会多写几句欠揍的“祝福”，比如“祝下次赛车别输得太惨”或者“赶紧找个能治住你的人”。至于爱德华·塞西莉娅的纪念册？他连看都没看到，估计那位优等生根本不屑于参与这种“无聊”的活动。

塔伦和爱丽丝倒是认真地互相写了满满一页的留言。塔伦的字迹潦草又张扬，画了很多感叹号和乱七八糟的涂鸦，爱丽丝的字迹则清秀工整，蓝眼睛里含着泪光，小心翼翼地收藏好那本属于塔伦的纪念册。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

一天下午，爱德华被塔拉叫到学生会办公室处理最后的工作交接。事情处理到一半，塔拉忽然推了推眼镜，状似无意地开口：“劳埃德决定去德国。”

爱德华正在签字的手猛地一顿，钢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小小的痕迹。他抬起头，脸上看不出情绪：“……是吗？”

“慕尼黑工业大学，机械工程。”塔拉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念实验报告，“他的成绩和那个……嗯，‘额外技能’，足够他拿到offer和奖学金。”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以为你知道。”

爱德华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他当然不知道。劳埃德从未跟他提过未来的规划，他也没问过。他只知道自己的道路早已确定——进入牛津大学攻读政治哲学经济学，然后一步步接手家族事务。

“这是他的选择。”爱德华的声音平稳无波，继续签完那个名字，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那么你呢？”塔拉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直接，“你们就打算这样结束？”

爱德华猛地收紧手指，指节微微泛白。他放下笔，站起身，语气冰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海托普会长。如果交接工作已经完成，我先告辞了。”

他几乎是仓促地离开了办公室，背影僵硬。

塔拉看着被他带上的门，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对从里间走出来的凯瑟琳说：“人类的情感纠葛对效率的负面影响果然显著。”

凯瑟琳无奈地笑了笑，递给她一杯咖啡：“有时候，效率不是最重要的，塔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