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毕业典礼的前一晚，圣阿格尼斯学院为毕业生举办了传统的告别晚宴。所有毕业生及其家长受邀出席。

塞西莉娅家和海托普家再次同处一室。阿尔弗雷德和莱昂纳多维持着表面的客套，言语间的机锋却从未停止。伊莎贝拉和卡洛儿倒是相谈甚欢。爱丽丝和塔伦坐在一起，小声说着话。

爱德华和劳埃德相隔甚远。爱德华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举止优雅得体，与几位相熟的教授和同学家长交谈着。劳埃德则穿着那身和莱昂纳多一样骚气的酒红色衬衫，应付着来自父母朋友们的打趣和调侃，笑容灿烂，却未达眼底。

晚宴进行到一半，气氛逐渐热络。劳埃德被几个朋友起哄灌了几杯酒，脸上带了点薄红。他端着酒杯，晃晃悠悠地穿过人群，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停在了爱德华正在交谈的小圈子旁边。

爱德华的身体瞬间绷紧，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只是语速不易察觉地慢了一丝。

“……所以，爱德华已经确定要去牛津了，真是恭喜塞西莉娅先生了。”一位胖乎乎的绅士正在对阿尔弗雷德恭维道。

阿尔弗雷德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

“牛津好啊，顶尖学府！”另一位女士附和道，“不像我们家那个，非要跑去学什么艺术，真是……”

劳埃德在旁边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他晃着酒杯，懒洋洋地插话，语气带着醉意和惯有的嘲讽：“牛津……嗯，确实是好地方，特别适合……规规矩矩地当个完美继承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阿尔弗雷德的脸色沉了下去。

爱德华猛地转头看向劳埃德，天蓝色的眼眸里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流露出清晰的怒意：“劳埃德·海托普，注意你的言辞！”

“我说错了吗？”劳埃德挑眉，金色的眼睛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让，里面翻滚着压抑已久的情绪，“每一步都算得好好的，永远走在最‘正确’的路上，不会出任何差错……多完美啊，爱德华·塞西莉娅。”

他的话语像冰锥，刺入爱德华紧绷的神经。

“够了！”阿尔弗雷德沉声喝道，灰蓝色的眼睛锐利地扫向劳埃德，“海托普家的家教，就是让你在公开场合随意评判他人的选择吗？”

莱昂纳多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一只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脸上依旧挂着笑，海蓝色的眼睛却没什么笑意：“哎呀，阿尔弗雷德，年轻人喝多了几句醉话，别当真嘛。劳埃德，走了，那边约翰叔叔还想听听你那个赛车的破事呢。”他半强制地把劳埃德拉走了。

劳埃德没有反抗，只是回头看了爱德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挑衅，有嘲讽，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什么。

一场风波被强行压下，但气氛已经彻底破坏。爱德华站在原地，脸色苍白，手指在身侧微微颤抖。他感到四周投来的目光仿佛带着刺，让他无所适从。

晚宴的后半段，他几乎一言不发。

最终，隆重的毕业典礼在圣阿格尼斯学院古老的大礼堂举行。

毕业生们穿着统一的学士服，依次走上台，从院长手中接过毕业证书。台下坐满了自豪的家长和亲友。

当念到“爱德华·塞西莉娅”时，他稳步上台，姿态无可挑剔，收获了热烈的掌声。阿尔弗雷德和伊莎贝拉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

当念到“劳埃德·海托普”时，他上台的步子依旧带着点懒散，甚至接过证书时还对院长眨了眨眼，引来台下的一阵善意的哄笑和更响亮的掌声。莱昂纳多吹了声口哨，卡洛儿笑着摇头，塔伦则在下面拼命挥手。

他们就像两条截然不同的河流，在这一刻，终于要奔流向截然不同的远方。

典礼结束后，校园里瞬间被离别的愁绪和狂欢的喜悦所充斥。学生们纷纷与朋友、老师合影留念，拥抱告别。

爱德华被几位教授拉住交谈，等他脱身时，正好看到不远处，海托普一家正在拍照。莱昂纳多一手揽着卡洛儿，一手强行箍着劳埃德的脖子，塔伦则笑嘻嘻地趴在劳埃德的背上，对着镜头做鬼脸。一家人都笑着，看起来闹腾又温暖。劳埃德虽然一脸不耐烦地试图挣脱父亲的钳制，但嘴角那抹笑意却是真实的。

爱德华默默地看着，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又开始泛起细密的疼痛。

“哥哥？”爱丽丝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轻轻挽住他的手臂，蓝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不舍，“我们……也去和爸爸妈妈拍张照吧？”

爱德华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好。”

塞西莉娅家的合影则规范得多。一家四口站得笔直，背景是学院最具历史感的建筑，脸上带着得体而矜持的微笑，像一幅精美的全家福油画。

拍照结束后，人群逐渐散去。爱德华让父母和爱丽丝先回去，说自己想再在校园里走走。

他独自一人，沿着熟悉的林荫道，走过图书馆，走过经常上课的教学楼，走过那个曾与劳埃德无数次挥剑相向的剑术馆……点点滴滴的回忆不受控制地涌现，快乐的几乎没有，大多是争吵、对抗、还有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纠缠。

最后，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宿舍楼下。

他抬起头，望着那扇熟悉的窗户。就在他出神之际，宿舍楼的门被推开，劳埃德走了出来。他换下了学士服，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和工装裤，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看起来沉甸甸的运动包，似乎已经收拾好了部分行李。

两人在门口猝不及防地相遇。

空气瞬间凝固。

劳埃德看到他，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又挂起那副惯有的、漫不经心的表情，只是眼神比平时更沉一些。

“哟，还没走？”他率先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

爱德华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沉默了几秒，他才干巴巴地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的飞机。”劳埃德耸耸肩，晃了晃手里的包，“先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扔车上。”

“……哦。”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几年来的争吵、对峙、那些短暂的、暧昧的瞬间、还有最后这几个月的冰冷僵持……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凝聚成一种沉重而复杂的东西，压在两人心头。

有许多话似乎到了嘴边，却又被死死咽了回去。道歉？质问？告别？还是……其他什么？似乎哪一种都不合适，哪一种都无法改变现状。

最终，劳埃德先动了。他啧了一声，像是觉得这沉默无比可笑又无聊。他迈开步子，从爱德华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风，混合着烟草、阳光和他本身的气息。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劳埃德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爱德华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停止呼吸。

但劳埃德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只是继续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爱德华僵硬地站在原地，听着身后那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他始终没有回头去看那个背影。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形单影只。

他最终也没有回到那间宿舍。那里已经没有回去的意义了。

属于劳埃德·海托普和爱德华·塞西莉娅在圣阿格尼斯的故事，就在这个夏天，以一种无声的、近乎惨淡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没有和解，没有告别。

只有一道未曾愈合的裂痕，和一场无疾而终的……纠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