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起初试图沟通。他在劳埃德偶尔早归的晚上,准备他喜欢的菜肴,试图找个话题打破僵局。但劳埃德要么心不在焉地敷衍几句,要么就干脆以“累了”为由,径直回房。他看爱德华的眼神,不再有以往的炽热和戏谑,只剩下一种礼貌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暂时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不太熟悉的合伙人。
这种刻意的疏离,比争吵更让爱德华感到心痛。
这天晚上,爱德华精心准备了一桌劳埃德偏好的意大利菜,还开了一瓶不错的红酒。他犹豫了很久,才拨通劳埃德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某个俱乐部或酒吧。
“喂?”劳埃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和背景音乐的嗡鸣。
“劳埃德,”爱德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晚饭做好了,你今晚……回来吃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响起劳埃德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不回了。这边还有事,要加班。你们吃吧,不用等我。”
“你们?”爱德华愣了一下,“只有我一个人。”
“哦。”劳埃德应了一声,似乎才反应过来,“那你自己吃吧。我这边很忙,先挂了。”
不等爱德华再说什么,听筒里就传来了忙音。爱德华握着手机,听着里面单调的“嘟嘟”声,看着餐桌上摇曳的烛光和精心摆放的菜肴,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涌上心头。他慢慢放下手机,走到餐桌前,看着那瓶已经醒好的红酒,最终只是拿起自己的杯子,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份灼人的涩意。
劳埃德持续的“加班”自然也引起了海托普家内部的注意。某天深夜,劳埃德还在慕尼黑分部自己的临时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物流线路图和几份背景调查报告皱眉时,他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莱昂纳多”的名字。
劳埃德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爸。”
“嘿,小子。”莱昂纳多爽朗的声音传来,背景似乎有海鸥的叫声,他大概又在哪个海边度假,“听说你最近干劲十足啊?慕尼黑那边的人跟我说,你都快住在办公室了?怎么,终于发现赚钱的乐趣,打算把你老爹我提前踢去养老了?”
劳埃德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处理点积压的事情而已。海托普家的产业,总不能一直靠您那套‘以德服人’的老办法。”他语气带着惯有的、对父亲的不客气,但仔细听,能察觉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烦躁。
莱昂纳多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少了些玩笑,多了几分认真:“劳埃德,我不管你是在处理积压事情,还是在躲什么。男人有事业心是好事,但别忘了,你不仅仅是我莱昂纳多的儿子,海托普家的继承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你还是个丈夫。爱德华那孩子,我看着长大,性子是冷了点,规矩是多点,但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家不是旅馆,忙完了,记得回去。别学那些混账玩意儿,把外面那套带回家,伤了自己人的心。”
父亲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劳埃德纷乱的心湖,激起一圈涟漪。他握紧了手机,指节有些发白,喉咙动了动,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莱昂纳多似乎也不指望他回答,说完便干脆地挂了电话。
劳埃德放下手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爱德华那双带着失望和难过的天蓝色眼眸,以及那天晚上他摔门而去时,爱德华独自站在昏暗客厅里的单薄身影。一股强烈的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疚感,再次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慕尼黑璀璨却冰冷的夜景,点燃了一支烟。尼古丁的气息吸入肺腑,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波澜。
冷战持续了近两周。爱德华不再试图主动准备晚餐或打电话询问,他开始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塞西莉娅家的事务中,同时也着手私下研究科林科技的替代方案,试图证明自己的理念并非空中楼阁。但每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听着公寓里空荡的回响,那种冰冷的孤独感便如影随形。
这天下午,爱德华正在书房处理文件,手机响起,是劳埃德的专属铃声。他心跳漏了一拍,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起来。
“喂?”爱德华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电话那头,劳埃德的背景音很安静,似乎是在办公室,但他的呼吸声有些重,语气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濒临爆发的焦躁。“……那份和‘秃鹫’有牵扯的东欧物流合同,底稿是谁经手的?为什么关键的风险评估附件不见了?法务部那帮废物到现在都找不出来!”他像是在对爱德华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火药味。
爱德华立刻明白了。劳埃德正在处理一件非常棘手且敏感的事情,涉及海托普家一些不太光彩的合作伙伴。这份合同一旦出问题,可能会引发连锁反应,甚至引来监管部门的调查。
若是平时,爱德华或许会因为劳埃德处理这些事务的方式而感到不安,但此刻,他听着电话那头劳埃德明显带着疲惫和压力的声音,心里最先涌起的,却是一阵心疼。他了解劳埃德,这个男人越是压力大,越是表现得强硬和暴躁,实则是在硬撑。
“劳埃德,”爱德华打断了他焦躁的低语,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和温柔,像一道清泉,缓缓流过燥热的土地,“听我说。”
电话那头的劳埃德顿住了。
爱德华深吸一口气,天蓝色的眼眸望着窗外伦敦灰蒙蒙的天空,语气平和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那些事情,永远处理不完。合同也好,风险评估也好,明天可以再找,再谈。但是现在,回家吧。”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一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清晰地传递过去:
“我在这里。”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劳埃德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爱德华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他能想象到劳埃德此刻的样子,大概正皱着眉,金色的眼眸里挣扎着烦躁、倔强,或许还有一丝……被这句话击中心脏的柔软。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劳埃德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沙哑得厉害,只回了一个字:
“……嗯。”
电话被挂断了。爱德华握着手机,久久没有放下。他知道,劳埃德答应了。
那天晚上,爱德华推掉了原本的计划,早早回到公寓。他没有准备复杂的大餐,只是亲手和面,熬了汤底,细细地切了葱花和配菜,为劳埃德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日式拉面。这是他们刚在一起时,有一次劳埃德宿醉后,爱德华第一次为他下厨做的东西。当时劳埃德一边吃一边含糊地抱怨味道太清淡,却又把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最后搂着他说:“冰棍儿,以后我每次倒霉,你就给我煮这个就行。”
面条做好,放在保温锅里温着。爱德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书一边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从晚上八点,等到十点,再到午夜十二点……玄关处始终没有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爱德华心中的那点期待和暖意,渐渐被漫长的等待和逐渐升起的担忧、失落所取代。他给劳埃德发了条信息,没有回复。打电话,无人接听。
直到凌晨两点多,玄关终于传来了细微的响动。爱德华立刻从浅眠中惊醒,他其实一直没睡熟。他站起身,看到劳埃德推门进来。
劳埃德的样子看起来很糟糕。比之前任何一次晚归都要糟糕。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手臂上,衬衫领口敞开着,领带不知去向。橙色的短发凌乱不堪,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金色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混合着烟草、酒精和极度疲惫的气息。他看到站在客厅里的爱德华,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移开目光,声音低哑地说:“还没睡?”
“在等你。”爱德华看着他这副模样,所有等待的委屈和质问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他转身走进厨房,从保温锅里取出那碗面,端到餐厅的桌上。“给你煮了面,趁热吃一点吧。”
劳埃德看着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配料丰富的拉面,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他沉默地走到餐桌旁坐下,拿起筷子,低头吃了起来。他吃得很慢,也很安静,没有说话。
爱德华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狼吞虎咽却又难掩疲惫的样子,看着他低垂的、带着倔强弧度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有心疼,有无奈,也有这些天积压下来的、无法忽视的疲惫和……一丝凉意。
劳埃德很快就把一碗面吃完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他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依旧没有看爱德华,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味道……很好。”
然后,他站起身,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声音疲惫到了极点:“我先去洗澡了。”
他转身走向浴室,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摇晃和孤寂。
爱德华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那只空荡荡的碗,天蓝色的眼眸里,最后一点期待的光芒,终于缓缓熄灭了。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包容地收起碗筷,或者为他准备好换洗衣物。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感受着心脏被一种沉重的、冰冷的疲惫感一点点填满。
他知道劳埃德压力很大,知道他或许刚才真的被棘手的事情缠住了,知道他此刻的疲惫是真实的。
但是,他也很累。
累于持续的等待,累于单方面的沟通尝试,累于那种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的感觉,累于……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真正弥合两人之间那条因本质差异而产生的裂痕。
温柔和包容,似乎也有耗尽的时候。
爱德华缓缓站起身,没有去主卧,而是转身走进了另一间客房,轻轻关上了门。
他们的冷战,并未因这碗被吃下的面而结束,反而因为这次期待落空的等待,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沉默和疏离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