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蓝花楹的甜香,漫过青石板铺就的甬道。
江疏羽走在中间,月白里衣外罩着件豆青色的软缎褙子,裙摆上用银线绣着暗纹水浪,随着步履轻轻晃动,倒比满树紫雾更显雅致。
她左手被岳凝挽着,那姑娘一身娇俏的桃粉色骑装,正叽叽喳喳说着京城的新鲜事,右手边的燕迟却始终沉默,目光像系了线的风筝,总落在江疏羽鬓边那支白玉簪上。
“云中郡主治理淮河的法子,如今在兵部都成了案例呢。”
岳凝晃着江疏羽的胳膊笑
“将军路上还说,当年若不是郡主在河道图上添了那道弯,咱们押送粮草的队伍怕是要困在洪水里了。”
江疏羽侧头看她,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打趣:
“岳姑娘这记性,倒比军中的记功簿还清楚。”
她声音清润,带着江南水土养出的温软,只是十年郡主生涯,尾音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沉稳。
燕迟的视线从她耳后掠过,看到圆润的耳垂下戴着白玉的耳饰时,忍不住喉结动了动,才缓缓开口:
“不是记性好,是郡主的法子实在精妙。”
他说着往前半步,恰好挡在江疏羽身侧,替她避开了头顶垂落的花枝——从前在京城,他总爱这样不动声色地护着她,此刻动作依旧自然,指尖却在触到花枝时微微发紧。
岳凝眼尖,瞅见燕迟靴底沾着的泥点,故意逗他:
“七哥不是怕郡主罚你?听姑祖母说当年在御花园,你碰掉了郡主养的兰花,可是被罚着抄了三遍《女诫》呢。”
江疏羽被逗笑,肩头轻轻颤了颤。豆青色的褙子随着动作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肩线。
燕迟的目光落在她袖口磨出的毛边——那是常年翻看图纸磨的,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低声道:
“岳凝,你去看看库房里那箱新贡的碧螺春,郡主素来爱喝这个。”
岳凝眨眨眼,见燕迟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认真,立刻松开手:“
好嘛,我去去就回。”
她提着裙摆跑远时,还不忘回头朝两人做了个鬼脸,留下满院寂静,只剩蓝花楹的花瓣簌簌落在石桌上。
江疏羽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八年前在荆州,儿时曾见过她跟在燕迟身后,小小的一个,很可爱\(//∇//)\,如今倒出落得这般伶俐。
“她倒是一点没变。”
“野性子难改。”
燕迟的声音里带着无奈,伸手想拂去她肩头的花瓣,指尖将要触到衣料时,却猛地收了回去,转而摩挲起腰间的玉佩。
那玉佩是当年江疏羽送的,暖玉上雕着戏水的鸳鸯,此刻被他指尖摩挲得温润——这七年镇守北疆,他从不离身,连沐浴时都要放在枕边。
江疏羽低头看着石凳上的花瓣,轻声道:
“世子在朔西这些年,辛苦吗?”
她听说燕迟在她走后不久,就从军了,那是他不过十岁,战功赫赫,银枪策马,身姿矫健,曾果断出手斩杀欺凌百姓的荆州守兵,其杀伐果断的气势令人折服。
因在战场上纵横驰骋、保家卫国,故而获此一一一“朔西战神”的称呼。
“不过是些皮肉伤。”
燕迟说得轻描淡写,目光却扫过她清瘦的下颌:
“倒是郡主,奏报里说你去年汛期在堤上守了四十二天,最后是被属官硬架回来的?”
他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是在压抑什么翻涌的情绪。
江疏羽笑了笑,指尖划过石桌上的刻痕——那是三八前她教燕迟写字时,笔尖戳下的印记,如今已被风雨磨得浅淡。
“当时情况紧急,上游溃堤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测水位。”
她记得那晚暴雨如注,她站在堤坝上,看着浑浊的洪水撞向新筑的石墙,忽然就想起父亲笔记里写的:
“守堤如守国,退一寸,便是万劫不复。”
“你总是这样,把自己逼得太紧。”
燕迟的声音里掺了些叹息,他往前走了半步,停在离石凳一尺远的地方,视线落在她握着帕子的手上。
那双手白皙得像玉,却有着细碎伤口,红痕在皓腕间蜿蜒,晕开淡红,每一道都像刻在雪上的血痕,触目惊心。
他下意识想拉过那只手看看,动作做了一半,却猛地转身看向井口:
“这井……还能用吗?”
江疏羽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听姨祖母说去年重新淘过,倒比从前更清甜了。”
她不明白燕迟为何突然转了话题,却也松了口气——刚才那瞬间的靠近,让她心跳快要撞出来。
燕迟弯腰捡起块圆石,扔进井里。
“咚”的一声闷响后,涟漪一圈圈荡开,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
“记得吗?当年你总说井水凉,我偏要往里面扔冰块,被姑祖母罚着在太阳底下站了两个时辰。”
他的声音带着些怀念,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可眼神里却蒙着层薄雾。
江疏羽望着水面的涟漪,忽然笑出声:“
你还说要把我养的那只白鹅扔进去,结果被我追着打,最后躲在假山后面不敢出来。”
那时他们才七,八岁,总爱为些小事拌嘴,却又会在对方被罚时偷偷塞过去一块桂花糕。
燕迟的目光落在她笑弯的眉眼上,喉结动了动。
他想说“我想你了”,想说“这些年我总梦到你在井边看书的样子”,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白鹅带回南塘还好吗?”
“前年冬天冻死了。”
江疏羽的声音低了些:
“我本想再养一只,却总觉得不如从前那只温顺。”
其实是每次看到空荡荡的鹅棚,就会想起与燕迟分离那天,把白鹅塞进她怀里说:
“替我看着它,等我去找你”——后来他没来,她在南塘,治理淮河,发现父母之死有疑,回来寻仇。
井台上的青苔湿滑,江疏羽后退时不慎踩滑,踉跄了一下。
燕迟伸手想去扶,两人指尖在半空相触,像有电流窜过,又飞快地弹开。
“小心。”
燕迟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心慌。
江疏羽站稳后,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多谢世子。”
她的指尖划过鬓角的白玉簪,那是燕迟送的生日礼物,八年来从未离身。
燕迟的目光落在那支簪子上,忽然道:
“淮河的事,你做得很好。”
他听说南塘百姓为她立了生祠,香火比龙王庙还盛,心里既骄傲又酸涩——他的小姑娘,终究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郡主。
“不过是分内之事。”
江疏羽低头看着石桌上的刻痕:
“倒是将军镇守朔西,才是大功一件。”
两人忽然都沉默了,只有蓝花楹的花瓣还在簌簌飘落。
八年间,一个在边关浴血奋战,一个在河道餐风饮露,明明都在为家国百姓奔走,却把彼此的人生走成了两条平行线
一阵跑路的声音,震的花枝动了动
岳凝一身娇俏粉衣,提着剑快步奔来,剑穗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到了近前便扬声笑道:
“郡主方才可是应了我,要陪我对练几招的,敢不敢?”
“有何不敢?”
江疏羽抬手接过剑,耍了个剑花。
蓝花楹的花瓣还在簌簌落下,落在剑鞘上,落在两人交错的目光里。
八年的生疏仿佛被这声“有何不敢”冲散了些,只余下些微的期待,混着满院的花香,在风里轻轻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