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衙府时,青石板上刚落过层薄雨,四个人的脚步声踏碎了檐下的寂静。
知府正埋首卷宗,闻声抬头,见为首两人,忙敛了笔墨起身。
他躬身便拜:“下官见过殿子,见过云中郡主,永宁郡主。”
燕迟抬手时袖摆扫过案上砚台,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霍知府不必多礼。”
江疏羽则微微颔首,珠钗在烛火下晃出细碎的光,她侧过身,看向身后那位素衣女子,语气温和却难掩贵气:
“霍知府,这位是秦九娘子,对新妇案言颇有心得妇,希望能够帮助福尊一臂之力。”
秦莞闻言,连忙敛衽屈膝,对着知府深深一拜,声音清细却带着几分拘谨:
“民女秦莞,见过知府大人。”
她垂着头,素色裙摆因这一礼微微铺开,露出纤细的皓腕,指尖因方才的紧张还带着点微凉。
知府抬手虚扶了一下:
“秦九娘子不必多礼,请起吧。”
燕池没再多言,转身便走向堂中主位,玄色锦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他落坐时脊背挺得笔直,指尖漫不经心地叩了叩扶手,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度。
江疏羽挨着他身侧的位置坐下,裙摆轻扬间,金步摇又晃出几缕细碎的光。
燕迟抬眼,目光掠过对面空着的座椅,淡声道:
“坐吧。”
那声示意不重,却清晰地落在岳凝耳中。她抬眸看了眼主两人,略一欠身,才依言在对面的位置坐下,脊背挺得端正,双手轻轻搁在膝上。
燕迟坐在椅子上,低沉的声音传来:
“秦九娘子,不妨有话直说。”
秦婉往前挪了半步,素色裙角扫过地面,她抬眸看向知府,目光清亮得惊人:
“大人,死者的头颅,可曾找到?”
知府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却梗着脖子,声音反倒提得更高了些,带着几分刻意的强硬:
“尚未找到。”
秦婉尾音微扬,又追问道
“那大人可曾开验过那顶喜轿?”
“本官亲自带着衙役,里里外外探查了三遍!”
知府拍着案几,像是要以此掩饰什么:
“轿身、轿帘、乃至轿底的缝隙都没放过!”
江疏羽秀眉微蹙,指尖刚要搭上扶手,似是想开口说些什么,身侧的燕迟却轻轻抬了抬手,无声地止住了她。
他侧过身,气息极轻地拂过她耳畔,声音压得极低:
“别急,且看看这位秦九娘子,有几分实力。”
温热的气流扫过耳廓,江疏羽一怔,随即领会了他的意思,便按捺住话头,只静坐着,目光落在秦莞身上。
秦莞微微垂了垂眸又道,语气里有恭敬:
“霍大人,可否准许民女看看仵作的验状。”
知府大人毫不犹豫的拒绝:
“这是官府公文,不是谁都能看的。”
江疏雨指尖捻着帕角,淡淡开口:
“无妨,让她看看便是。”
知府虽有迟疑,但还是转身从案头取了验状,递到秦莞面前。
她接过验状,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目光在上面细细扫过,末了抬眼,眸中带着几分锐利:
“这验状上,为何独独没有对尸体的检验记录?况且,既然头颅尚未寻获,凭什么断定死者便是宋国公的宋柔?”
知府脸色一沉,梗着脖子反驳:
“常人都不愿意,更何况死者身份尊贵,岂容随意开验?魏副尉确认了,这就是宋柔的尸体”
一旁的岳凝忍不住开口:
“啊?不是宋柔,还能是谁?”
江疏羽端坐在椅上,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声音清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条理:
“未必没有别的可能。或许是宋国公不愿嫁女,半道上让人劫了真的宋柔,换了个假的来应付;也有可能是凶手做的,掩人耳目的。”
江疏羽目光陡然转向知府,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温和的眸子此刻凝着些冷意,语气平静:
“霍知府,魏副尉说是,便是了吗?”
她顿了顿,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按,声音里添了几分不容置喙的锐利:
“送嫁的人,接亲的人,一个都不可信。”
堂内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她缓缓抬眼,扫过在场诸人,一字一句道:
“他们……都有可能是凶手。”
最后几个字落地,像小石子砸进静水,霍知府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张了张嘴,竟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秦莞转头看向江疏羽,眼底先是漾开一抹浅浅的感激,像是暗夜里落进了星子,随即又浮起几分同道相逢的欣喜,她微微颔首,算是无声谢过。
转回头时,她看向知府的目光已重归清明锐利,语气却添了几分恳切:
“为确保死者身份无误,还请大人尽速开验尸身。”
她顿了顿,抬眼扫过堂中,声音愈发清晰:
“郡主方才所言句句在理,知府大人,难道您就不怕因此酿成冤案,让逝者含恨,生者蒙冤吗?”
最后一句话问得极轻,却像根细针,刺破了知府强撑的镇定。
霍知府被那“冤案”二字戳中痛处,脸色霎时涨得通红,慌得手忙脚乱从秦婉手中抢过验状,纸页被他攥得发皱。
他转身对着燕池深深一揖,脊背微微发颤,声音里带着急赤白脸的辩解:
“殿下!下官在任多年,断案向来谨慎,从未有过冤假错案,今日怎容得这般揣测?这、这实在是天大的冤枉啊!”
他说着,额角已沁出细汗,握着验状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显然是真急了,只盼着能从燕迟这里讨个明证。
燕迟目光淡淡扫过知府,语气听不出喜怒:
“霍知府多虑了,九娘子并非此意。”
话音刚落,秦莞便抬了眼,声音清亮,半分情面也不留:
“回世子,民女却有这个意思。”
一句话堵得堂内鸦雀无声,霍知府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握着验状的手都在发颤。
身侧的江疏羽闻言,忍不住垂下眼睫,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鬓边金步摇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泄出几分忍俊不禁。
对面的岳凝也绷不住,抬手掩了掩唇,眼底漾起笑意——小婉儿,倒是半点不怯场。
霍知府被秦莞顶得下不来台,又被问得心头火起,猛地一拍案几:
“放肆!刑狱之事乃是朝廷法度所在,岂容尔等闺阁女子妄言置喙!”
江疏雨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那双清澈的眸子覆上一层薄冰,冷冷看向他:
“闺阁女子怎么了?”
她语调不高,却带着一股迫人的威仪,一字一句道:
“大律三百条,哪一条写着女子不可谈论刑狱?秦九娘子也是一番好意,唯恐酿成冤案,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子,霍知府便要堵住她的嘴,甚至……治她一个多言的罪吗?”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霍知府被她看得心头一寒,方才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张了张嘴,竟找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堂内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轻响,谁都看得出,郡主这是动了真怒。
秦婉却不肯退让,抬声道
:“沈毅大人曾在《大理寺冤案录》中明载,‘案无大小,验尸为要,骨血肌理皆藏是非,妄断则冤生’,他以百例实证,详述开验对断案的重要性——”
“你!”
霍知府猛地打断她,脸色铁青
“沈毅乃是朝廷钦犯,你竟引钦犯之言来辩驳?把这种不忠不义之人,社会典范未免太过不智了吧”
江疏雨闻言,目光倏地转向秦莞,系身子微微有些许颤动,眼底有点伤感,落在了江疏羽的眼底
她掠过一丝深切的探究,握着丝巾的手指不自觉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但那探究很快化作分明的欣赏,是带着郑重的认可,仿佛在这瞬间,才真正将眼前的女子纳入了可并肩论事的行列。
她抬眼看向霍知府,语气不疾不徐,却字字带着分量:
“钦犯又如何?沈毅当年为官,清正之名满京华,断过的铁案至今仍被百姓称道。纵使他后来获罪,《冤案录》中所载的验尸之法、断案之理,皆是历经实证的心血,难道就因他是钦犯,便要将这些真知灼见一并弃之如敝履?”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如锋:
“好的便学,错的便改,这才是正理。怎么,霍知府看人,只会盯着罪名贴标签,连是非功过都分不清了吗?”
一番话掷地有声,霍知府被问得面红耳赤,喉头滚动数次,竟连一句完整的反驳也说不出来。
霍知府额角冷汗涔涔,忙不迭躬身行礼,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
“是下官妄言了,见识短浅,冲撞了郡主与秦九娘子,还望郡主恕罪!”
江疏羽抬了抬眼,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搭,语气已缓和了些:
“无碍,方才本郡主也未免失了些耐心。”
内气氛刚松快些许,仍带着几分紧绷。
燕迟见状,起身缓步走到堂中,目光扫过两人,对着霍知府温声道:
“霍知府莫要介怀,云中郡主性情直率,却是好意。”
他顿了顿,话锋转向秦莞,带着几分引荐的意味:
“秦九娘子素有医仙之名,查明死因不难事,霍知府要没有办法,又何不让她试试?”
这话既给了知府台阶,又不动声色地为秦莞正了名,霍知府闻言,脸色稍缓,顺着话头直起身,看向秦莞的目光里虽仍有疑虑,却已没了方才的抵触。
霍知府脸上青红之色未褪,听了燕池的话,略一思忖,像是下了决心般拱手道:
“说来也巧,城郊义庄里刚收了一具命案尸身,至今尚未定论。”
他抬眼看向秦莞,语气里带着几分考较:
“既然秦九娘子有此能耐,不若就去义庄试试身手。若是真能勘破其中关窍,那这宋府的案子……下官便放心交与娘子查验。”
话里虽仍存着几分疑虑,却已是松了口,显然是打算以此作为考验。
秦莞闻言,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颔首:
“民女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