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梅园深处的晚香正幽幽吐着冷韵，燕迟提着食盒转过抄手游廊，指尖刚要触到那扇雕着缠枝莲纹的木门，里头突然炸响一声尖利的惊叫，像被猫爪狠狠刮过心尖。

“有鬼！有鬼啊——”

是春桃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

燕迟心头猛地一沉，不等细想，足尖点地便冲了进去，木门被撞得“吱呀”乱响，廊下挂着的灯晃了晃，昏黄的光突然泼在迎面的粉墙上。

那一瞬间，连风都停了。

墙上悬着件嫁衣，正红的缎面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一滩凝固的血。

领口袖口绣着的并蒂莲本该鲜活，此刻却被不知从何处漏进来的月光照得阴恻恻的，针脚里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

更诡异的是它悬着的姿态，既没有挂钩也没有绳索，就那样凭空浮在半空，下摆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曳，露出底下衬着的月白里子，像极了垂落的尸身裙摆。

春桃缩在廊柱后，脸白得像纸，手指死死抠着柱子上的雕花，指节泛青：

“世、世子……那、那衣裳…………”

燕迟没理会她，目光瞬间扫过园内的每一处角落。

太湖石堆叠的假山下，曲曲折折的玫瑰花丛，甚至是那株百年老梅的虬结枝干上——他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食盒“咚”地落在地上，里头的桂花糕滚了出来，落在青石板上沾了灰，他却浑然不觉。

“郡主呢？”

他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喉咙。

春桃被他眼神里的急色骇住，结结巴巴道：

“郡，郡主说……说要去后院摘几朵晚香玉……让、让奴婢在这儿守着……可、可奴婢转身的功夫，就听见身后有响动，回头就看见……看见那件嫁衣……”

燕迟的心沉得更厉害了。

后院那片花圃挨着荒弃的月洞门，平日里少有人去，此刻天色已晚，阴气最盛。

他转身就往后院跑，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追赶。

方才那嫁衣的影子总在眼前晃，正红的颜色刺得他眼睛发疼。

“疏羽！”

他忍不住喊出声，声音撞在围墙上，弹回来时竟带着几分空荡的回响。

转过月洞门，晚香玉的甜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

花圃里的花枝被踩得七倒八歪，显然有人来过。

燕迟的目光骤然收紧，在最深处的那丛晚香玉旁，看见了一枚掉落的玉簪，羊脂白的玉面上刻着半朵流云——那是他去年生辰送往南塘的

玉簪上沾着点湿泥，像是刚掉落不久。

他弯腰拾起，指尖触到玉簪的冰凉，心却像是被投入滚水的茶叶，瞬间缩成一团。

视线越过花圃，落在那扇爬满藤蔓的荒弃角门上，门闩不知被谁抽开了，虚掩着一道缝，风从缝里钻进来，带着外头乱葬岗的腐气。

“疏羽！”

他又喊了一声，这次的声音里带了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想起她素来怕黑，小时候走夜路总要攥着他的衣角，手心的汗能把他的袖子浸得透湿。

他正要冲上角门，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假山后闪过一抹月白。

“疏羽？”

那抹影子顿了顿，缓缓转过来。

正是江疏羽，手里还攥着几朵晚香玉，花瓣上沾着露水，她的发鬓有些散乱，脸上带着几分茫然：

“燕迟？你怎么来了？我听见前院有动静……”

燕迟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他看见她眼底的疑惑，看见她额角沾着的草屑，甚至看见她攥着花枝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是活的，是温热的，不是他方才怕得发疯的样子。

心头那股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恐慌骤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后怕，像潮水般漫上来，逼得他眼眶发热。

他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想碰她，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轻轻拂去她发鬓上的草屑，声音低哑得厉害：

“没事就好……我以为……”

他没说下去，但江疏羽看懂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方才她在花圃深处听见春桃尖叫，正想绕回来看看，却被假山后的阴影绊了一下，崴了脚，刚爬起来就撞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低头看了看他攥着玉簪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忽然踮起脚，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我没事的。倒是你，跑这么急，额头都出汗了。”

她的指尖带着晚香玉的凉意，燕迟却觉得那点温度顺着皮肤一路烧进心里，烫得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腕，脉搏在掌心轻轻跳动，一下，又一下，踏实得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件嫁衣……”

江疏羽这时才想起前院的事，眉峰微蹙：

“是宋柔身上的那件吗？”

“别想了。”

燕迟打断她，声音不容置疑：

“我让人处理掉。你先回房，去看看春桃。”

他扶着她往回走，脚步放得极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路过前院时，他看都没看那悬着的嫁衣，只对闻讯赶来的护卫沉声道：

“将一件嫁衣取下来，放到前厅，我稍后就到”

红嫁衣还在墙上晃，正红的颜色在暮色里渐渐暗沉。

燕迟扶着江疏羽走过回廊，食盒里的桂花糕还散落在地上，他却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疏羽笑着说想吃城南那家铺子的桂花糕，他跑了半座城才买到。

“明天再给你买桂花糕。”

他低声说，掌心传来她手腕的温度，踏实得让他心安。

江疏羽“嗯”了一声，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侧脸，能看见他下颌紧绷的线条。

她知道，他方才是真的怕了，怕得像个弄丢了珍宝的孩子。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她听见他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廊下的灯又晃了晃，这一次，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仿佛能驱散所有藏在暗处的鬼魅。

那件诡异的红嫁衣还在墙上映着冷影，但此刻在燕迟眼里，什么都比不上掌心这一点真实的温度。

只要她在身边，就算真有鬼祟，他也能替她挡着。

廊下的风卷着残香掠过，燕迟正扶着江疏羽往她的院落走，手腕却被她轻轻挣开。

她站在月光里，月白裙裾被风掀起一角，明明脸色还泛着惊悸后的苍白，眼神却异常清亮。

“不，”

她抬眼看向他，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我要去看看那件嫁衣。”

燕迟皱眉：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伎俩，我稍后会去调查，你好好休息。”

“燕迟”

江疏羽打断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他攥过的手腕：

“宋柔的嫁衣不该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它悬在墙上的位置，正好对着秦莞住的那间厢房的窗。”

两人转身往前厅走，石板路上落着零星桂花糕碎屑，被月光照得像碎银。

刚绕过假山，燕迟忽然停住脚步，侧头看向她，眼底带着几分探究：

“说起来，你今夜为何要和秦莞换房间？你本是住荷塘水榭，她住梅园，隔着整个庭院。”

江疏羽忽然轻轻“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指尖在袖摆下蜷了蜷。

“是凝儿。”

她缓缓道来，声音压得极低，怕被暗处的人听去：

“今早我给姨祖母送羹汤，去廊下的时候，正撞见凝儿在后院和魏言之切磋。打得格外认真，魏言之剑法——分明是防身的路数，不像是寻常切磋。”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月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我当时觉得奇怪，就多留了个心眼，凝儿嘴快将秦莞在调查的事情透露出去了”

江继续轻声解释：

“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我想着秦莞在查案，说不定会惹上麻烦，又想起她前几日总说东厢房窗外的老槐树枝桠晃得人睡不着，便找了个由头，跟她换了房间——我住东厢房，她去西厢房。”

她抬眼看向燕迟，眼底闪过一丝后怕：

“我想着若真有人要对秦莞不利，换了房或许能避避。没想到……还闹出了嫁衣的事。”

燕迟突然伸手按了按她的头顶，指尖触到她微凉的发鬓，语气里有后怕，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庆幸：

“你倒是比谁都机灵，也比谁都敢赌。”

江疏羽仰头看他，月光在她眼底碎成星子：

“我不是赌。我只是觉得，秦莞在新妇案中能够发挥很大的作用，不能出事，也想来一波引蛇出洞。”

风穿过回廊，带着黑布下嫁衣的沉滞气息。

燕迟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明白过来——她坚持要来看嫁衣，或许不只是为了秦莞，更是想从这件诡异的物件里，找到凶手。

他牵起她的手，往前厅安放嫁衣的桌前走去：

“走吧。既然要看，便看仔细些，但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别自己吓自己。”

江疏羽轻轻“嗯”了一声，任由他牵着往前走。

指尖传来他掌心的温度，踏实得让她心安。

她知道，这件悬在墙上的嫁衣，不仅藏着宋柔的冤屈，恐怕还藏着凶手，而她们已经不小心，触碰到了那秘密的边缘。

鬼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