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救护车的顶灯在雨后的街道上甩出一串猩红的光斑，像一条被撕裂的绸带，把夜色割得支离破碎。王奕坐在后排，手指死死扣住车门上方的扶手，指节泛白。周诗雨贴着她坐下，帆布包横在膝头，那箱画稿被仓促塞进包里，拉链还露着一道缝，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

“血压持续下降，准备插管”

“除颤仪充电----两百焦”

车门开合的间隙，零碎的医疗术语被风卷进来。王奕的耳膜嗡嗡作响，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用冰毛巾敷她的额头，哼走调的《茉莉花》。那会儿她以为“永远”就是毛巾不化、调子不散。

急诊大厅的灯亮得刺眼。护士把王奕拦在红色警戒线外：“家属签字！”她抖着手接过笔，笔尖在纸上游出歪歪扭扭的“王奕”两个字，像一条被拉直的线突然断了头。周诗雨站在半步之后，风衣下摆沾着泥水，她伸手托住王奕的手肘，掌心滚烫。

“我在。”周诗雨说。声音不高，却像一根细线，把王奕从耳鸣的深渊里一点点拽上来。

手术室的灯牌亮起“抢救中”。塑料椅冰凉，王奕坐下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周诗雨去自动售货机买了两瓶热豆浆，塑料盖揭开时蒸出一团白雾，落在她睫毛上，像结了一层霜。

“喝点。”周诗雨把瓶子塞进王奕手里。王奕没动，只是盯着瓶身凝结的水珠，忽然开口：“她上周还跟我说，要去把头发染黑，说‘白得太快，怕你认不出’。”

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哽咽。

周诗雨慢慢蹲下，与王奕平视。她的瞳仁在冷白灯光下显出极深的褐色，像两枚浸了水的琥珀。

“王奕，”她第一次没叫“阿奕”，而是连名带姓，仿佛要把七年缺席的分量一次补齐，“我欠你一个解释，但现在——”

话音未落，手术室的门被推开。护士探出头：“王翠芬家属？血库B型血告急，谁是B型？”

王奕猛地站起来：“我！”

周诗雨同时开口：“我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王奕忽然想起高考体检那天，她们并肩坐在走廊长椅上，护士笑着说“两位小姑娘血型一样，真有缘”。那时周诗雨偷偷勾住她的小指，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声音说：“连血都一样，这辈子赖定你了。

采血室比走廊更冷。针头刺入血管时，王奕偏过头，看见周诗雨坐在对面，殷红血液顺着透明管路流进血袋。周诗雨也在看她，目光穿过来回摆动的塑料管，像穿过七年里未完成的告别。

“疼吗？”王奕问。

周诗雨摇头，却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下唇------一个小动作，王奕记得她每次撒谎都会这样。

血袋渐渐鼓起。护士拔针时，周诗雨按住棉签，突然说“那天我没上高铁”

王奕怔住

“我买了票，也到了站台”周诗雨的声音轻的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广播站播报‘开始检票’的时候我跑了”

她抬眼，眼底浮现出一层水光，“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王奕的棉签不知何时掉在地上，针孔渗出一颗血珠，滚成圆润的一点。她弯腰去捡，额头却撞上了周诗雨的肩膀----两人都跪坐在采血室的塑料垫上，额头相抵，呼吸交缠。消毒水气味中，王奕嗅到了一丝熟悉的苦橙味儿，来自周诗雨鬓角未擦干的雨水。

“我妈的病是误诊”周诗雨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震颤“我回苏州第三天就查清了，但……”

“但你还是走了”王奕接话，声音沙哑的像砂纸磨过的玻璃，“连个电话都不留”

“我不敢”周诗雨终于落下了泪滴，眼泪滴滴砸在王奕的手背，烫的惊人，“我以为你会恨我”

护士来拿血袋，脚步停在门口又悄悄的退出去了。白炽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淡绿色的墙壁上，像两片交叠的叶子，边缘被光晕软化。

王奕抬起手，指尖悬在周诗雨后颈的发际线，那里有一道两厘米的疤——高三那年她们翻墙去夜市，周诗雨被铁栅栏刮的。当时血流如注，王奕用校服袖子给她包扎，骂她“蠢”，却哭得比她还凶。

手指最终落在那道疤上，轻轻摩挲。

“我恨过。”王奕说，“现在更恨——”

周诗雨呼吸一滞。

“——恨你什么都不说。”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口罩拉到下巴：“暂时稳定了，但还没脱离危险。”

王奕腿一软，周诗雨及时揽住她的肩。医生递过一张纸条：“病人清醒时写的，说要给‘小雨’。”

泛黄的便签纸上，母亲歪斜的字迹写着：

【小雨，阿姨没照顾好阿奕。别怪她，回来就好。】

周诗雨的眼泪砸在纸面，晕开了“回来”两个字。王奕扶住墙，忽然觉得七年漫长的雨季，在这一刻终于漏下了一线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