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

母亲转进普通病房那天，医院楼下的玉兰花恰好开了第一朵花。

王奕办理好最好一道手续，在电梯口看见周诗雨怀里抱着一束浅粉色的雏菊，花瓣的边缘被微风吹的微卷，像是七年前她别在耳后那样。王奕突然意识到，周诗雨其实一点也没变：喜欢的东西、抱花的姿势，甚至把牛皮纸口用皮筋绕四圈的习惯，都与记忆严丝合缝。

“医生说阿姨可以闻花香。”周诗雨把花递给她，指尖碰到她掌心，一触即分。

电梯门合拢的瞬间，镜面里映出并肩而立的两个人：一个头发齐肩、外套松垮；一个风衣束腰、耳后有极短的碎发。七年像一把钝刀，削去了她们的棱角，却没削掉她们站在一起时恰到好处的空缺与圆满。

病房里，母亲半靠在床头，氧气改成鼻导管，脸色透出久违的暖。

“小雨来啦。”母亲拍拍床沿，示意周诗雨坐。老人家眼角细纹舒展开，像一张被重新熨平的信笺，“我攒了七年的唠叨，今天得一次性说完。”

王奕正在削苹果，果皮断了一截，滚到周诗雨脚边。

母亲握住周诗雨的手，掌心纹路粗糙，温度却稳：“当年我故意把阿奕的护照藏起来，怕她追你。现在想想，是我老糊涂。”

一句话，把王奕和周诗雨同时钉在原地。

“阿姨……”周诗雨喉头发紧。

“别怨我。”母亲喘了口气，声音低却清晰，“以后你们两个，好好过。”

苹果皮终于在这一刻断裂，无声地落在垃圾桶里。王奕低头掩住发红的眼眶，听见周诗雨轻轻应了一声：“好。”

出院手续定在周五。

那天傍晚，春雷滚过城市上空，雨却迟迟不落。王奕回老屋收拾母亲常用的搪瓷碗和绒毯，周诗雨在厨房煮桂花酒酿——火苗舔着锅底，酒香漫上来，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甜。

“火大了。”王奕探身去调小煤气。周诗雨侧身避让，两人的肩膀在狭窄门框里擦过，电流般的触感让王奕下意识屏住呼吸。

锅里酒酿翻涌，泡沫溢出，浇在灶头“呲啦”一声。周诗雨慌忙关火，耳垂却红得透明。王奕想笑，嘴角刚弯，又强行压下。

七年后的第一缕暧昧，像锅边那层焦黄的米皮，薄得不敢戳破。

夜里，母亲坚持要睡老屋，说“闻得见旧床的味儿”。

王奕和周诗雨只好回出租屋——那是王奕读研时租的一居室，留到现在，只因阳台朝南，日照长。

钥匙插进锁孔时，王奕才发现门锁换了新的。她愣了一瞬，身后周诗雨轻声解释：“你走之后，我……偶尔过来，怕不安全。”

门推开，一室橙黄。墙角那盏落地灯居然亮着，灯下立着一个画架，蒙着白布。

王奕心跳失序。

周诗雨走过去，指尖捏住白布一角，却没掀开：“我画了你七年，怕忘了，也怕记得太清楚。”

白布落下，王奕看见自己——

二十一岁的自己，坐在画室窗台，阳光把耳廓照得透亮；

二十三岁的自己，深夜便利店门口，咬着关东煮签子发呆；

二十五岁的自己，站在雨里，没撑伞，头发贴在脸侧，像一株刚被捞起的海藻。

每一幅右下角，都写着极小的日期和一行铅笔字：

【今天也在想她】

王奕的指尖悬在最后一幅上空，那幅画只完成了一半：背影，风衣，手里一束粉色雏菊。日期停在昨天。

“我画不下去了。”周诗雨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模特回来了，我得看真人。”

王奕的呼吸卡在喉咙。窗外春雷乍响，雨点终于砸下来，噼啪敲在玻璃。

她伸手，指尖碰到周诗雨的手背，像触碰一截易燃的引线。

下一秒，灯灭了——老旧保险丝在雷雨中寿终正寝。

黑暗里，只剩下彼此交叠的呼吸，和雨声。

周诗雨先动。

她摸索着碰到王奕的指尖，然后顺着指缝扣进去，十指交握。

“王奕，”她喊她全名，嗓音发颤，“我能不能——”

尾音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掐断。王奕的下巴抵在她锁骨，声音闷在衣料里，带着潮湿的鼻音：“能。”

窗外闪电劈开夜空，白光在那一瞬照出交叠的影子：一个微微踮脚，一个弯腰低头。

雨声轰鸣，却盖不过心跳。

七年未说的思念，终于在春夜坍塌成一句含糊的、带着酒酿甜的低语——

“周诗雨，回家吧。”

“好。”

凌晨三点，雨停了。

王奕醒来，发现床头灯被调到了最暗的一档。周诗雨蜷在沙发里，身上盖着她的旧校服外套——当年翻墙去夜市的那一件，袖口还留着一道洗不掉的颜料痕。

王奕赤脚下地，把外套轻轻往上拉了拉。周诗雨在梦里皱眉，手却下意识攥住外套下摆，像抓住什么不肯松。

王奕蹲下来，借着灯光看她：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不知道是雨还是泪；鼻梁侧边有一颗极淡的痣，七年里她曾无数次在记忆里描摹它的位置。

她俯身，在离那颗痣还有一厘米的地方停住，最终只是用气息碰了碰。

“晚安。”她无声地说。

天快亮时，周诗雨醒了。

她看见王奕趴在沙发边睡着，手里攥着一张便签——是母亲出院前塞给她的，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小周，冰箱第二层有我腌的梅子，配酒酿正好。】

周诗雨把便签折成小方块，放进胸前的口袋，贴近心脏的位置。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过雨洗过的空气，落在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背影。

她拿起铅笔，轻轻在右下角补了一行：

【今天，她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