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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畔那场石破天惊的当众陈情,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荡开,席卷了整个京城。少年将军余宇涵与云鸢公主虞皎之间那层原本朦胧的窗户纸被彻底捅破,成为了勋贵圈中心照不宣的谈资。有人赞其少年意气,赤诚感人;也有人暗讽余宇涵不知天高地厚,妄图尚主;更有人忧心忡忡,觉得此事恐将影响朝局。
然而,风暴中心的两人,却似乎短暂地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余宇涵被皇帝一道口谕,勒令回府“闭门思过”三日,实则是一种变相的保护,隔绝了外界的纷扰探询。而虞皎,则被皇后唤去长谈了一次,内容无人得知,只是她回到自己宫殿后,眉宇间更添了几分沉静与思索。
真正的风暴,在朝堂之上。
五日后的常朝,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北戎使臣即将抵达京城的消息已得到确认,与此同时,边境八百里加急军报频传,蛮族骑兵频繁叩边,小规模冲突不断,似在试探帝国底线。主战与主和两派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撸起袖子打起来。
主战派以几位老将军为首,认为北戎狼子野心,和谈无异与虎谋皮,必须迎头痛击,扬我国威。
主和派则以太常寺卿等人为代表,陈述边境连年用兵,国库空虚,民力疲敝,若能以相对缓和的代价,比如和亲、岁贡换取边境数年安宁,休养生息,方为上策。而“和亲”二字,虽未明言,却像幽灵一样盘旋在每个人的心头。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皇帝,面色沉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目光扫过底下争论不休的臣子,最终,不易察觉地落在了垂帘之后。
那里,端坐着被特旨允其上朝听政的云鸢公主,虞皎。
她今日穿着一身较为正式的宫装,颜色素雅,却难掩其明丽。她安静地坐在帘后,大部分时间只是倾听,纤细的指尖偶尔在面前的矮几上轻轻划动,似在记录,又似在推演。那日太液池边的波澜在她脸上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唯有那双眸子,比往日更加幽深,闪烁着冷静的光芒。
当主和派再次提及“仿前朝旧例,以姻亲之好,结盟邦之谊”时,朝堂上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瞟向了垂帘之后。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众卿皆言和亲有利,然,我朝立国至今,从未有以帝女和亲的先例。莫非诸位要让朕,开此先河?”
太常寺卿硬着头皮出列: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若能以一位公主,换取边关万千将士性命与黎民安定,亦是……亦是功德无量。”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让帘后的虞皎指尖微微一顿。
就在此时,一个清越而平静的声音自帘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个角落:
虞皎“王大人所言,看似有理,实则谬矣。”
众臣皆是一怔,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来源。只见虞皎缓缓自帘后站起,虽隔着珠帘,其身影依旧挺拔如兰。
“公主有何高见?”
太常寺卿面色有些不好看,但依旧保持着礼节。
虞皎不疾不徐,声音沉稳,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洞察力:
虞皎“前朝和亲,多是在国力衰微、不得已而为之之时。彼时嫁公主,送岁币,换来的并非真正和平,而是蛮族的得寸进尺与短暂的喘息之机。我朝如今兵锋正盛,国库虽非充盈,却也未到山穷水尽之地。此时若主动提出和亲,在北戎看来,非是恩赐,而是示弱。他们会认为我朝畏战,届时,索要的将不仅仅是一位公主,恐怕还有更多的城池、更多的岁贡,胃口只会越来越大,永无餍足!”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珠帘,扫过众臣:
虞皎“此其一。其二,北戎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据儿臣所知,其老王年迈,几位王子为争夺汗位明争暗斗,各部族首领亦是心怀鬼胎。我们若此时示弱和亲,反而是帮他们暂时统一了内部矛盾,一致对外。这岂非助敌?”
这番话条理清晰,直指要害,让不少主战派大臣暗暗点头,连一些中间派也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问道: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虞皎微微躬身,继续道:
虞皎“父皇,儿臣以为,当前局势,当以‘拖’字诀,辅以‘疑兵之计’。”
“哦?细细说来。”
虞皎“北戎使臣此来,无非是探我虚实。我们不妨‘热情’接待,但关于和亲与战和之事,一概含糊其辞,不给予明确答复。同时,可暗中派遣能言善辩之士,携带重金,秘密潜入北戎,接触那些与可汗或强势王子不睦的部族首领、王子,许以好处,离间其关系。让他们内部先乱起来。”
虞皎“在军事上,可令边境守军摆出积极备战的姿态,甚至可故意泄露一些‘我军已调集精锐,准备主动出击’的假消息。余将军日前击鞠赛大胜,京中皆知少年将军勇武,不妨将此风声也放大,传往边境,让北戎疑心我朝有意启用新锐,发动奇袭。”
虞皎“我们要让北戎觉得,打,他们未必能占到便宜,反而可能陷入内忧外患;谈,我们又不急于求和,态度暧昧。如此一来,焦躁的将是他们。时间拖得越久,他们的内部矛盾爆发可能性就越大。届时,或许不等我们动手,他们自己就先乱了阵脚。我们便可坐收渔利,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边境真正的安宁。”
虞皎话音落下,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这一番计策,并非简单的战或和,而是将政治离间、军事威慑、外交拖延巧妙结合在一起的连环计。它精准地抓住了北戎的内部分裂的弱点,充分利用了帝国尚存的国力优势,避开了正面决战的巨大消耗,转而从内部瓦解敌人。其心思之缜密,对局势把握之精准,远超殿中许多浸淫朝堂多年的老臣。
片刻之后,兵部尚书首先出列,声音带着激动:
“陛下!公主殿下此计甚妙!老臣以为,可行!”
“臣附议!”
“臣也附议!”
主战派纷纷响应,连一些主和派也觉得此计或许真能避免战争,不再出声反对。
皇帝看着底下群臣的反应,又看了一眼帘后那个从容自若的女儿,终于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善!皎儿此计,深合朕心!便依此议,着枢密院、兵部、礼部即刻详议章程,暗中执行!”
“陛下圣明!”
退朝的钟声响起,众臣鱼贯而出,不少人仍在低声议论着云鸢公主今日在朝堂上的惊艳表现。那些关于她只是凭借帝宠才得以听政的流言,在这一刻,不攻自破。
虞皎最后一个从帘后走出,迎着父皇赞许和探究的目光,她只是微微屈膝行礼,神色平静,并无太多得意。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因紧张而微微汗湿。这一步,她不仅是为了暂缓自身的危机,更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安宁。而其中,是否也夹杂着一点私心,为了那个正在“闭门思过”的少年,能够不必立刻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她不愿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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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