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皎跑得跌跌撞撞。
积雪没过她柔软的肚皮,每一步都像在冰水里拖一条湿漉漉的绸带。九条尾巴比她整个身子还长,拖在身后,扫出九道浅浅的沟壑。沟壑里,新生的六瓣梨花一触即碎,碎成点点磷光,替她照亮前方唯一的黑影——那株枯桃。
枯桃高得看不见顶,树皮皲裂如龟甲,裂口处渗出淡金色的树脂,像凝固的火焰。
裂缝里,心跳声越来越急: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重,震得黎皎耳膜发疼。
她停在树下,仰起头。
裂缝正对着她,宽得恰好能塞进一只幼狐。
里面没有风,却涌出一股比雪更冷的气息,带着陈旧的血锈味。
黎皎深吸一口气,把第九条尾巴卷到胸前,像抱一卷小小的盾牌。
尾巴末端,那枚“白”字残文忽然亮起,像被谁用火折子点了一下。
光顺着金线爬进裂缝,裂缝立刻回应——
咔啦、咔啦——
树皮层层剥落,露出一道螺旋向下的阶梯,阶梯由桃木根须缠绕而成,每一级都闪着水波似的暗纹。
阶梯深处,心跳声忽然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极低的耳语,像有人把嘴贴在她耳廓上:
“再下一级,就回不了头。”
黎皎眨眨眼。
她不过出生两个时辰,却已经懂得“回头”是什么意思。
于是她把尾巴咬在嘴里,像叼着一柄小小的烛火,迈步而下。
……
阶梯比她想象的短,只转了三圈,便踩到实地。
眼前是一间被树根包裹的穹窟,穹顶悬着无数倒生的桃木根,根须尽头缀着一粒粒暗红色的心脏——
不,不是心脏,是凝固的、缩小的狐首。
每一颗狐首都闭着眼,眉心点着朱砂,像一串被风干的灯笼。
它们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发出极轻的、梦呓般的呢喃:
“生……听……问……”
正是她在雪地里踩出的字。
穹窟正中央,悬着一枚真正的、仍在跳动的心脏。
心脏由淡金色的光丝编织而成,拳头大,每一次收缩,便吐出一粒光屑。
光屑落在地面,便化作六瓣梨花。
梨花的蕊里,躺着一只成年九尾的石手。
石手五指修长,掌心刻着一个凹槽——
凹槽的形状,恰是一枚小小的、尾巴尖上的“白”字。
黎皎走过去,鼻尖几乎贴上石手的指尖。
她闻到铁锈与桃花混合的气味,像血又像蜜。
石手忽然动了——
不是整块石头在动,而是掌心的凹槽里,浮起一行极淡的金色符纹:
“写下你的第一句遗言,
我就给你第一条路。”
黎皎歪头,思索片刻。
她识字不多,只会写三个。
于是她把尾巴从嘴里拿出来,蘸了蘸自己还未干的口水,在梨花蕊里歪歪扭扭地写下:
我。
字落成的一瞬,石手五指收拢,像握住一粒火种。
轰——
穹窟四壁的桃木根须同时震颤,倒悬的狐首灯笼齐刷刷睁眼。
每一双眼睛都倒映着同一个画面:
——幼小的白狐,站在巨大的空白卷轴前,尾巴尖燃着金色的火。
画面一闪而逝。
石手松开,掌心里多了一粒冰晶。
冰晶里封着一滴血,血珠里浮着更小的字:
“皎”。
黎皎用舌尖舔了舔冰晶,尝到铁锈的甜。
下一瞬,她的第九条尾巴忽然剧痛——
像有人用指甲掐住尾骨,狠狠一拧。
“白”字残文从尾巴上脱落,化作一道金光,没入石手凹槽。
咔哒。
严丝合缝。
石手缓缓抬起,食指在她眉心一点。
一点朱砂似的血痣,就此烙下。
与此同时,穹窟深处传来轰隆一声,像有什么巨门被推开。
黎皎回头——
阶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笔直的、由梨花铺就的甬道。
甬道尽头,有一点更亮的金,像另一颗心脏,在等她。
她甩了甩尾巴,发现第九条尾巴短了一截,断面却凝着新的金线。
那线不再是锁链,而是一根极细的笔锋。
风里,心跳声重新响起。
这一次,声音里带着笑:
“写吧,小狐狸。
写完了,你就能把整个青丘,从纸上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