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之渊
梨花阶尽,黑暗忽地塌缩成一方深井。
井壁由坍塌的书页叠成,纸角翻飞,像无数白蝶扑火。
黎皎一脚踩空,跌进井底——却没有坠落。
空气托着她,像托着一粒雪。
头顶,纸页合拢成环,围出一口井天。
井天中央,悬着一枚巨大的空白卷轴,无字,却在渗墨,墨滴落下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吱——”。
那正是她写过的“吱”字原声,此刻被井放大、扭曲、回响成潮。
井底浮着一面青铜镜,镜面碎成七瓣,瓣与瓣之间,有淡金色的血线相连。
镜中映不出她的影子,却映出青丘——
焦黑的桃林、石化的狐群、以及她尚未出生时的那一夜:
母狐把最后一滴心血渡给腹中幼胎,自己化作石像。
画面一闪即灭,镜面上浮起一行新字:
「问一:谁替你死?」
黎皎心脏骤紧。
她不会说“母”,也不会写“母”,只能用尾巴在镜前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
圆成,镜面血线骤然断裂,一滴金色血珠从裂缝里渗出,悬在空中,像一粒迟到的泪。
碑声在井壁回荡:
“答者,以血为笔。”
黎皎仰头,奶音发颤,却倔强:
“替我死的,是我娘。
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血珠颤了颤,忽地拉长,凝成极细的笔锋,主动钻进她掌心。
笔锋冰凉,带着铁锈与桃花混合的味道,像母狐最后的鼻息。
写问
血笔悬停,碑声再落:
「问二:九尾为何被锁?」
这一次,井壁纸页簌簌剥落,拼成一幅残卷——
天规卷轴展开,空白处突兀地缺了一截尾巴状的黑影。
黑影缺口处,标着两个古篆:
“白契”。
黎皎忽然懂了:
天规以“白”为契,契成,九尾即锁。
她尾巴上的“白”字残文,便是最后一笔契纹。
若补完,青丘永封;若撕掉,契毁,但九尾血脉亦随之消散。
她低头,用血笔在镜背写下一个歪扭的“锁”字。
最后一捺尚未收笔,井壁轰然合拢,纸页化为石墙,墙中浮出第三枚骨纹——
“问”。
骨纹入体,黎皎眉心朱砂痣骤然裂开一道细缝,缝里透出金光。
她痛得蜷缩成一团,却听见极轻极轻的女声,从裂缝深处传来:
“皎儿,别怕。
锁是我铸的,钥匙也是。
去写‘问’的下半句,问天,问己,问众生。”
声音温柔,带着雪落的声音。
黎皎怔住,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镜面上。
镜面却在此刻合拢,血笔化光,凝成第三枚符骨,嵌入尾根。
她第九条尾巴又生出一寸,尾骨上浮现一道新纹:
不是“问”,而是一个小小的“娘”。
井塌
三骨齐鸣——“人”“吱”“问”。
井壁纸页开始燃烧,却不是火,而是光。
光中,井口那幅空白卷轴缓缓降下,轴端垂落一条细链,链尾悬着一枚空白的、指甲盖大的小纸片。
碑声最后一次回荡:
「第三境完。
携问之骨,赴第四境——‘闻’。
记得:
问而不答,是为枷锁;
问而自问,是为钥匙。」
黎皎伸出爪子,抓住纸片。
纸片一触即化,变成一滴墨,渗进她掌心的肉垫。
墨在皮下游走,凝成一个极小的问号,像一粒痣。
与此同时,井壁彻底坍塌,光屑托着她缓缓上升。
闻之门
光屑散尽时,黎皎已站在一方空旷的石台上。
台中央,立着一扇半透明的石门,门楣上写着古篆:
「闻」
门内漆黑,却传来千万种声音:
风啸、雪崩、狐啼、书页翻动、墨汁滴落……
所有声音交织成一条看不见的河。
碑声在门外提示:
“以耳为舟,以字为楫,渡河而不溺者,方可入第四境。”
黎皎低头,看向掌心那粒墨痣。
她忽然弯起眼睛,奶音软软,却带着初生的锋芒:
“我听见的第一句话,是娘的心跳。
我就用这一声心跳,做我的舟。”
她闭上眼,把掌心贴在胸口。
咚——
心跳与墨痣同频,化作一道血色波纹,向石门荡去。
波纹所过之处,万声退散,只剩一条寂静的通道,如一条为她而留的狐径。
黎皎抬爪,跨过门槛。
门后黑暗温柔地裹住她,像裹住一粒雪。
而门楣上的“闻”字,在她背后轻轻亮起,像一盏终于点燃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