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声之河
门槛在身后合拢,黑暗像温热的雪覆在黎皎的耳背。
她睁眼,仍看不见一物,却能“看见”声音——
风是灰白的飘带,雪是细碎的铃铛,狐啼是一弯血色的月。
所有声响都化作流动的光纹,在她脚下汇成一条无声的河。
碑声却不见了,只剩一缕极轻的呼吸贴着她耳廓:
“渡河,以耳为舟,以心为楫。”
黎皎低头,胸口的心跳仍与掌心的墨痣同频。
咚——
每跳一次,便有一圈赤红的涟漪荡开,在万声之河上铺出一条仅容一爪的小径。
她深吸一口气,把第九条尾巴蜷在身前,像握住一盏小小的灯,踏上了涟漪。
河水并不冷,反而带着母狐怀抱的温度。
第一圈涟漪刚被踩碎,第二圈便已在前方生成,仿佛心跳替她指路。
窃声者
行至河心,万声忽地拔高。
风啸化作铁链,狐啼凝成利爪,雪崩叠成山墙,齐向小径压来。
黎皎脚下一空,险些跌入河底。
就在此时,掌心的墨痣炸裂成一只极小的问号,问号弯钩一甩,钩住一缕最弱的风声——
那是她出生时的第一声“吱”。
问号将“吱”音揉成一团白火,白火再散成无数细小的符点,符点落在铁链、利爪、山墙上,竟使它们瞬间失声,碎成流萤。
流萤聚拢,凝成一只巴掌大的纸狐。
纸狐无脸,却在胸口处写着一行极淡的小字:
「窃声者:以他人之声,补己之缺。」
纸狐向黎皎俯首,化作一枚耳坠形状的血色玉符,自动扣在她左耳。
玉符扣合的一瞬,万声之河骤然安静,只剩一条笔直的寂静通道,通向远方一点微光。
闻骨生纹
微光越来越近,最终化作一座由竹简叠成的拱桥。
桥中央,悬着一块乌木匾,匾上空白,却在等字。
黎皎踏上桥,竹简在她脚下发出清脆的“咔啦”声,像有人在翻书。
乌木匾忽然投下一道淡金色的影子,影子凝成第四枚骨纹的轮廓——
“闻”。
碑声在此刻重新出现,却不再回荡,而是直接在她耳内响起:
“闻者,非听万声,乃择其一而守之。
守得住,则骨纹生;守不住,则魂坠河。”
黎皎闭上眼睛。
万声再次涌来,却在血色玉符的过滤下,只剩一道最清晰、最柔软的声响——
咚、咚、咚——
那是母狐在石像里残留的心跳。
她伸手,以指尖血为墨,在乌木匾上写下:
闻。
字成,心跳声骤然放大,化作一条金色音线,贯入她左耳玉符,再顺着血脉沉入尾根。
第四枚骨纹瞬间凝实,色如晨露。
余音赐礼
骨纹归位,竹简拱桥开始崩解。
每一片竹简在空中翻转,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她未曾学过的狐族古语。
竹简化光,光落成雨,雨点落在她第九条尾巴的断口,凝成一枚极小的、半透明的新尾骨——
骨质中空,像一根尚未吹响的骨笛。
碑声最后一次响起,带着笑意:
“闻境已渡。
赐汝一器:余音笛。
笛响一次,可借逝者余音一次。”
黎皎甩甩尾巴,骨笛发出极轻的“叮”声,像在回应。
她抬头,桥尽头的黑暗已裂出一道细缝,缝隙里透来第五境的光——
那光,像一盏白纸灯笼,在风里摇晃,灯笼上隐约写着一个字:
“见”。
渡河之后
黎皎把余音笛含在齿间,像含着一粒糖。
她迈过裂缝,万声之河在身后缓缓合拢,最终化作一滴墨,重新落回她掌心。
墨滴与问号重叠,凝成一个极小的耳形印记。
她低头舔了舔,尝到铁锈与桃花的甜。
再抬头时,黑暗已散,眼前是一条由无数破镜碎片铺就的阶梯。
每一片镜里都映着不同的青丘——
有的春深似海,有的雪覆三万年。
而所有镜面的最中央,都留着一个空白的影,似乎在等她落笔。
黎皎握紧骨笛,尾巴上的四枚骨纹同时亮起。
她轻声开口,像对黑暗也像对自己:
“下一境,我要看见我娘最后一眼。”
语罢,她踏上了镜阶。
阶梯尽头的白纸灯笼,无火自燃,灯笼上的“见”字,在她瞳孔里倒映成一轮小小的、正在升起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