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已霜,桂仍香》
三十载光阴,弹指即过。
长安的风,吹白了沈清辞鬓边的发,也吹老了镇国公府的庭院。当年萧景琰送来的那盆桂花,早已长成合抱的大树,每到中秋,满院飘香,落得阶前遍地金黄。
她成了镇国公夫人,儿孙绕膝,家境鼎盛。萧景琰待她始终温和,虽无少年夫妻的炽热,却有着相濡以沫的默契。他会在寒夜为她披上外衣,会在她看桂花时递上一盏热茶,会在儿孙吵闹时笑着说“像你,年轻时也爱静”。
旁人都说她好福气,嫁得良人,安享天伦。她听着,只是淡淡一笑。
这年深秋,萧景琰染了风寒,缠绵病榻。太医来了几拨,都只摇头叹息。她守在床边,为他擦拭额头,动作一如当年初嫁时那般轻柔。
“清辞,”他气息微弱,拉着她的手,那双手曾握过剑,掌纹里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有件事,我瞒了你三十年。”
她心头一跳,看向他。
“温砚的那封信,”他咳了几声,声音发颤,“不是我扣下的。是你父亲,他怕你见了信更难释怀,才托我瞒着。那封信,我也是后来才见到的。”
她怔住,眼眶慢慢红了。原来父亲那些看似冷漠的催促,背后藏着这样深的苦心。
“还有,”萧景琰喘了口气,眼神变得悠远,“温砚坠崖后,并未身死。只是伤重被俘,辗转流落西域,十年后才设法逃回。”
她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几乎要跳出胸腔:“你说什么?”
“他回来时,你我成婚已逾十年,长子都能骑射了。”萧景琰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丝怜悯,“他在长安城外的茶馆里,远远看了你一眼。那时你正带着孩子在街边买糖人,笑起来的样子,和他信里写的一样。”
她的手指死死抠着锦被,指节泛白,泪水汹涌而出。
“他没敢见你,”萧景琰继续说,“只托人送来一小包西域的香料,说是给‘故友’的。我收了,没给你。有些念想,断了,反而好。”
她捂住脸,压抑了三十年的哭声终于破闸而出。原来他回来了,原来他见过她,原来他就在不远处,看着她过着安稳的日子。
那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是否也在每个深夜,想起长安的桂花,想起那个等他的姑娘?
萧景琰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告别:“他后来隐居在终南山,终身未娶。三年前,有人说见他在山下的庙里,已是满头白发,日日对着一尊佛像诵经。”
话音未落,他的手垂了下去,阖上了眼睛。
丧礼过后,沈清辞遣散了大半仆从,独自一人搬到了城郊的别院。院里种着桂树,是她亲手栽的,如今已亭亭如盖。
又是一年中秋,桂花开得正好,香飘十里。
一个老妪提着竹篮,颤巍巍地走进院来,篮子里放着一壶酒,两碟小菜。她将酒菜摆在石桌上,对着空着的石凳,轻声道:“阿砚,我来看你了。”
风吹过,桂花簌簌落下,落在她的白发上,落在酒杯里。
“景琰走了,孩子们都大了,我终于可以来陪你说说话了。”她给自己斟了杯酒,又给对面的空凳斟了一杯,“他们说你在终南山,我没去找。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就像我也怕见你一样。”
“你说萧景琰是个好人,没骗我。他护了我一辈子,安稳日子,我过了,也知足了。”
“只是偶尔还是会想,若是当年你没走,若是我敢喊出那句‘我等你’,会不会……”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罢了,这辈子,就这样吧。”
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直到月上中天,桂香浸满衣袖。
朦胧中,仿佛又看见那个跨马游街的少年,看见他在灞桥边说“等我回来”,看见他将玉镯套进她腕间的温度。
这一次,她没有躲闪,轻声说了句:“我等你。”
风穿过桂树,沙沙作响,像是谁在回应。
第二天清晨,有人发现老夫人坐在石凳上,面带微笑,已经没了气息。她的腕间,那只玉镯依旧温润,身边的石桌上,空酒杯里落满了桂花。
终南山的庙里,一个白发老僧正在诵经。窗外飘来一阵桂香,他诵经的声音顿了顿,抬起头,望向长安的方向,浑浊的眼里,滚下一滴泪。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卷走了世间最后一点未尽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