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影,故园春》
沈微婉的儿子萧明轩,自小就知道母亲有个不许人碰的匣子。匣子放在梳妆台下的暗格里,母亲总在雨天才会打开,对着里面的东西发呆,发完呆,眼角就会泛红。
母亲走后,他在整理遗物时找到了那只匣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烧得残缺的画稿,边角焦黑,却能看出上面画的是同一个女子——眉眼温婉,正是年轻时的母亲。
还有半块碎裂的玉镯,裂纹里似乎还嵌着经年的尘埃。
他拿着画稿去找父亲永宁侯。彼时侯爷已是满头白发,正坐在廊下看雨,见了那些画,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泛起水光。
“这是……陆珩的笔迹。”侯爷声音发颤,指尖抚过画角那个模糊的“珩”字。
萧明轩愣住:“父亲认识他?”
侯爷点点头,望着雨幕,缓缓开口,像是在说一段尘封的往事。
“我认识你母亲时,她刚及笄。那时她随母亲去灵隐寺上香,回来后总有些魂不守舍。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寺外救了一个人,就是陆珩。”
“陆珩是江南有名的画师,性情孤傲,不愿攀附权贵。那年他为了拒画一幅伪作,得罪了丞相的小舅子,被诬陷盗窃,成了钦犯。”
侯爷顿了顿,拿起一张画稿,上面的女子正蹲在地上,给一只流浪猫喂食,眉眼间满是温柔。
“你母亲和他偷偷来往了半年。那时我常去尚书府拜访,见过陆珩几次,都是远远看着——他翻墙进后花园时,动作利落得像只燕子;他给你母亲递画时,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
“有一次,我撞见他们在月下说话。陆珩手里拿着支玉镯,说‘等我回来,定用八抬大轿娶你’。你母亲红着脸,把一块刻着‘婉’字的玉佩塞给他,说‘我等你’。”
侯爷的声音低了下去:“那时我就知道,我输了。论才情,论心意,我都不及他半分。”
萧明轩听得怔住,原来父母的婚姻背后,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后来陆珩出事,消息传到尚书府,你母亲三天没吃东西,眼睛哭得红肿。尚书大人急得团团转,才托人来侯府提亲。”侯爷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心里有人,可我还是应了。我想,就算她不爱我,我也能护她一世安稳。”
“新婚之夜,她坐在床边,腕上的玉镯裂了道缝。她没哭,只是问我,‘侯爷,你会怪我心里装着别人吗?’”
“我说,‘不怪。但往后,我会让你慢慢忘了他。’”
可他终究没能做到。她成了人人称赞的贤侯夫人,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事,却总在某个雨夜,对着空窗出神。他知道,她又在想那个人了。
“有一年去江南,她在画舫里看到陆珩的画,回来后大病一场。”侯爷望着窗外的雨,“她没告诉我画里画了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当年的事。”
萧明轩拿起那半块玉镯,忽然明白母亲临终前那句“我不怪他了”,究竟是在说什么。
她不怪他没能回来履约,不怪他让她空等一场,也不怪命运弄人,让他们终究错过。
侯爷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递给儿子。那是一张药方,字迹清隽,下面落款是“陆珩”。
“这是我派人去江南查访时找到的。”侯爷声音哽咽,“陆珩在江南病了很久,这是他为自己开的方子,最后几味药,都是治肺痨的……他是撑着一口气,才画完那些画的。”
纸上的字迹越来越潦草,最后几个字几乎难以辨认,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萧明轩看着药方,又看了看那些残缺的画稿,忽然红了眼眶。
原来母亲和那个叫陆珩的画师,从未真正忘记过彼此。他们隔着生死,隔着岁月,隔着他和父亲的安稳岁月,却用各自的方式,将对方藏在心底,藏了一辈子。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进庭院,落在那些残破的画稿上。画中女子的笑容,在光影里仿佛活了过来,明媚得像多年前那个灵隐寺外的春日。
萧明轩将画稿和玉镯小心收好,放回那只匣子里。
有些回忆,或许不必遗忘。就像这雨,年年落下,打湿芭蕉,也打湿了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未曾说出口的惦念。
而那些遗憾,终究在岁月的沉淀里,酿成了一坛回甘的酒,让后来人想起时,除了叹息,还有一丝淡淡的、关于“曾那样热烈地爱过”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