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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日阴雨，上海的春天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湿意。
这天总算放晴，霜华换了身便于行走的布衫，提着藤编篮子出门——母亲说家里的茉莉花快谢了，让她去花市再挑些新的回来。
刚走出里弄，就撞见几个穿短打的汉子推搡着一个少年往前走。
那少年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粗布囚衣上沾着泥污和血痕，脚踝上还锁着锈迹斑斑的铁链，每走一步都发出“哐当”的钝响。
“快点！磨蹭什么！”领头的汉子踹了他一脚，少年踉跄着跪倒在水洼里，溅起的泥水糊了满脸，却没敢发出一点声。
霜华下意识地停住脚。
她在国外见惯了街头的流浪者，却从未见过这般光景——那不是乞讨，是赤裸裸的奴役。
少年低垂的头颅，佝偻的脊背，还有那双藏在乱发下、空茫得像死灰的眼睛，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霜华“这是……”
她拉住旁边卖烟纸的老头。
霜华“他们要带他去哪儿？”
老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压低声音：“还能去哪儿？码头那边的人牙子，专挑这种无家可归的孩子，买回去要么拉去做苦力，要么就卖给洋人当仆役，命比草贱。”
霜华攥紧了篮子把手，指节泛白。
波士顿的街头上，人们举着“自由”的标语游行，她曾和同学一起喊着“人生而平等”，可此刻站在故土的街头，却眼睁睁看着枷锁锁在一个少年身上。
霜华“住手！”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响亮。
那几个汉子愣了愣，转头看她。
领头的满脸横肉，上下打量着她的穿着，眼里露出轻蔑：“小姑娘家家的，少管闲事。”
霜华 “他犯了什么罪？”
霜华往前走了两步，明明心跳得厉害，却强迫自己站直了。
“罪？”汉子嗤笑一声，踢了踢少年脚边的铁链，“穷就是罪！他爹娘欠了钱跑了，把他留下抵债，我们拉他去干活抵债，天经地义！”
霜华看向地上的少年。
他始终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眼睛，只有肩膀在微微颤抖。她忽然想起在课本上读到的话：
“所谓奴隶，不过是被命运捆住手脚的自由人。”
霜华“他欠多少？”
她问，声音平静了些。
汉子眯起眼，大概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伸出三个手指头：“三十块大洋。”
这数目不算小，够寻常人家过半年。
霜华摸了摸口袋，昨天黄子弘凡刚给了她些零用，加上自己攒的，凑一凑倒也够。
她没多想，从钱袋里数出三十块银元，“啪”地放在旁边的石阶上：
霜华“人我买了。”
汉子们眼睛一亮，立刻松了手。
领头的捡起银元掂量着，脸上堆起笑：“姑娘心善，是这小子的福气。”说着，掏出钥匙解开少年脚踝上的铁链，临走时还踹了他一脚，“以后跟着好主子，机灵点！”
等人走远了，霜华才蹲下身，看着地上的少年。
铁链落地的声音很响，他却像没反应过来，依旧维持着跪地的姿势。
霜华 “起来吧。”
她轻声说，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
霜华“他们走了，你自由了。”
少年猛地抬头，这才露出脸来。
眉眼其实生得周正，只是太瘦，显得颧骨有些高，眼睛却异常亮，像藏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他看着霜华，又看看那串被丢弃的铁链，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霜华“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霜华又说，试图让他放松些。
少年却摇了摇头，喉结滚动着，终于挤出几个字，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没家了。”
霜华心里一沉。
她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无依无靠的少年，忽然想起自己在国外学到的那些道理——自由不是一句空话，当一个人连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时，所谓的“放他走”，不过是把他推向另一个深渊。
她正犹豫着，少年忽然“咚”地跪了下去，额头抵着湿漉漉的地面：
“姑娘救了我，我……我没地方去，求姑娘收留我。”
霜华“我收留你做什么？”
霜华皱起眉。
霜华“我刚才说了，你自由了，可以自己去过日子。”
“自由？”少年抬起头，眼里满是茫然，“我只会干活，别的什么都不会。离开这里，要么被人再抓去抵债，要么饿死街头……姑娘，我有力气，我能干活，洗衣、挑水、劈柴，什么都能做！”
他说得急，声音里带着哭腔，却死死咬着牙没让眼泪掉下来。
那股倔强的样子，倒让霜华想起了什么。
她沉默片刻，忽然有了主意。
霜华“你先起来。”
她伸手想拉他，却发现他手背上全是冻疮和伤痕，不由得放轻了力道。
霜华“地上凉。”
少年迟疑着站起身，依旧低着头，像棵被暴雨打蔫的野草。
霜华看着他，认真地问：
霜华“你愿意跟着我吗？不是做仆役，也不是做奴隶。”
少年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霜华“我送你去习武。”
霜华一字一句地说:
霜华“学一身本事，不用再任人欺负。等你学好了，就来保护我。你愿意吗？”
这话显然超出了少年的预料，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霜华。
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神很亮，没有怜悯，也没有轻视，只有一种平等的认真。
“我……我愿意！”他终于点头，头点得又快又用力，像是怕她反悔。
霜华笑了笑，弯腰捡起地上的篮子：
霜华“那好。你总得有个名字。你叫什么？”
少年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不知道。从小就没人叫过我名字，他们都叫我……喂。”
霜华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站在那里，身形单薄，却努力挺直了脊背，像一株在石缝里挣扎着要往上长的树。
霜华“那就叫刘耀文吧。”
她沉吟着说:
霜华“‘耀’是光明，‘文’是教化。愿你以后既能摆脱黑暗，也能识文断字，活得像个真正的人。”
少年在嘴里念了两遍“刘耀文”，像是在品尝这两个字的滋味，眼眶忽然红了。
他朝着霜华深深鞠了一躬，这次不再是卑微的乞求，而是带着一种新生的郑重：
刘耀文“谢小姐赐名。”
霜华 “别叫我小姐。”
霜华摆摆手。
霜华“叫我霜华就行。”
她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发现刘耀文还站在原地，怯生生的，像是不知道该跟上还是该等着。
霜华“跟上吧。”
她回头喊了一声，语气轻快了些:
霜华“我先带你回我家换身干净衣服，吃点东西，下午我带你去找武馆。”
刘耀文这才快步跟上来，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亦步亦趋。
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轻快，一个拘谨，却奇异地走在了同一条路上。
路过刚才买花的摊位时，霜华想起母亲的嘱咐，挑了一盆开得正盛的茉莉。
花香清甜，混着雨后泥土的气息，让人心里敞亮。
她付了钱，转身看见刘耀文正盯着旁边摊位上的糖画，喉咙动了动。
霜华心里一动，买了一个兔子形状的糖画递给他：
霜华“拿着吧，甜的。”
刘耀文没接，眼里满是不安。
霜华“拿着。”
霜华把糖画塞进他手里。
霜华“以后跟着我，不用这么拘谨。你是要学武保护我的人，总得先长点力气。”
刘耀文握着那片晶莹的糖画，指尖微微发颤。
阳光照在糖画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星星。
他抬起头，看着霜华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上海的春天，好像真的有了点不一样的暖意。
而霜华走在前面，能感觉到身后那道不再畏缩的目光。
她知道，收留刘耀文或许只是一时冲动，但看着他眼里重新燃起的光，她忽然觉得，这比买一盆盛开的茉莉，更有意义。
毕竟，这世道要变，光有新思想还不够，总得有人能护住这点点星火，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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