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沈清辞走的那天，正是暮春。

院里的梅子树挂了满枝青果，风一吹便簌簌地晃，像极了谢景行临走前，她站在城门上听到的风声。

侍女在收拾遗物时，从梳妆台最底层翻出个褪色的锦囊。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笺，边角都被摩挲得卷了毛边。最底下压着张画，是谢景行的笔迹——画的是上元灯节的护城河畔，穿月白袄裙的少女正伸手去捞水里的兔子灯，旁边站着个青衫公子，指尖堪堪要触到她的衣袖。

画的角落题了行小字：“初见，惊鸿。”

沈府后来搬了家，新宅子里没种梅子树。有人劝沈夫人给清辞寻门好亲事，她总摇头：“等她想通了再说。”可这一等，就等成了永远。

下葬那日，送葬的队伍里有个白发老妪，是当年谢景行外放时带在身边的老仆。她捧着个旧木箱，跪在沈清辞墓前，老泪纵横。

“姑娘，您不知道啊……”老妪颤巍巍打开箱子，里面是十几封没寄出的信，“大人在边关三年，每封信都写了大半，却总说‘不妥’，揉了又写，写了又揉……最后只敢寄那八个字。”

信里没有豪言壮语，净是些琐碎话。

“今日见边城的梅子熟了，不及你院前的甜。”

“军中伙食糙，倒想起你温的梅子茶，该是时候添新炭了。”

“听闻沈家旁支有子求婚，清辞若有心意，不必等我。”

最后一封写在染血的纸上，字迹潦草得几乎辨认不出：“城破了。墨玉镯碎时，倒想起初见你那日，镯子磕在你手背上……清辞，疼不疼？”

老仆说，谢景行殉国前，把这些信交给她，只说“若我不归，便烧了吧”。可她没舍得，总想着或许有一日，能亲手交到沈姑娘手上。

这些信终究没能抵达收信人眼底。老妪在墓前点燃信笺，火苗舔着泛黄的纸页，把那些没说出口的惦念烧成了灰烬，随着风飘向天际，像极了那年冬天，谢景行马车后扬起的雪尘。

许多年后，沈家旧宅的梅子树被雷劈了半截，匠人来锯断残枝时，在树心里发现个东西。

是半枚玉簪头，羊脂白的玉料上，缠枝莲的纹路磨得快平了，边缘却被人用指腹反复摩挲，润得发亮。

想来是那年玉簪摔碎后，有人悄悄捡了半片，埋进了这棵树下。

是谁呢？

或许是某个念旧的侍女，或许是哪个记得当年梅树下身影的老仆。

又或许，是沈清辞自己。

毕竟这满院的风，吹了十年，早该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吹进了树的年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