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古墓回来之后数日，吴家盘口要走大海货，天天追债似的打电话催小三爷去长沙，吴邪有心想在京城多陪陪小花，也只得作罢。

解语花婉拒了吴邪极力邀他同去，权当散心的好意，亲自将小三爷和哑巴张送上飞机，回程正巧赶上周末交通晚高峰、外加瓢泼大雨的鬼天气，二环三环堵的水泄不通，四面八方汇聚的车辆全淤在高架上，前后左右进退不得。

他百无聊赖的踩着油门，走走停停，龟速挪动，一边好笑的看着没带伞的路人，自欺欺人的顶着塑料袋、公文包之类的东西，大喊大叫，四处奔逃，场面十分的热闹。

沿街商铺的屋檐底下，挤满了形形色色避雨的人，脸色发白，神态疏离，谁都不肯谦让半寸，善待一下没有立足之地的同胞。

自私寡淡、冷眼旁观，难道這就是人性的本能吗？解语花自嘲的笑了笑。

往常这个点，他多数待在家里，窝在沙发上，翻翻当天的报纸，看看盘口呈报的事项，插着充电器玩会儿俄罗斯方块，悠闲的等着厨房里那位爷忙活完，喊一嗓子“雨臣／媳妇儿／小祖宗／花儿／宝贝儿／花儿爷…来吃饭／来用膳…”于是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趿拉着拖鞋遛到餐桌前坐定，笑嘻嘻的打量一番当天的菜式，或褒奖或挤兑的贫几句，接过热气腾腾的饭碗和递到手里的象牙箸，卷卷袖子，埋头开吃。

解语花一直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个午后，自己初次见到黑眼镜的情景，他坐在大院里，吃着霍老太做的民国时代各种精致点心，露出非常赞赏的表情，说:“和我小时候我家下人做的一个味道。”把心高气傲一辈子的老太太怄的半天没缓过气，险些当场厥过去。

随后又听他们聊了一些奢侈淫糜的生活方式，解语花了解到，黑眼镜家族显赫，应该算是贵族体系为数不多的遗存者。

要说这些贵族体系有何来头，从黑眼镜日后连同他自己一道‘搭送’给解家的“齐格郡王府”可以管窥一斑。和珅的“恭王府”什么样，他家那座大致也就是什么样，不过占地面积没有恭王府那么夸张。

清代郡王和亲王都是皇子，只有他们的住宅可以称为“王府”，辛亥革命结束后，王公后代沦落为平民，王府才变成了民居，这种四合院样式的豪门世家，规模布局严格遵从封建礼制，建筑结构主要包括府门、影壁、银安殿、二府门、神殿、后楼、家庙等等，相当繁琐精细，分级制度很复杂，最牛X的一种叫做“世袭罔替”黑眼镜所属的便是此类。

该座府邸现今是他们家藏宝俱乐部的VIP CLUB，硬件设施考究奢侈自不必说，里面的工作人员，从服务生到跑堂的，都经过了严格筛选，只取品貌端正，礼数周详，处事圆滑之辈。张嘴能吹能侃，开口会捧会抬，七分奉承三分原则，恭敬却不谄媚，谦逊但不卑亢，亲切而不做作。

正统的老北京贵族圈子氛围，专程招待收藏界帝王将相级人物，举办各种国宝级古董展拍的饕餮盛宴，垄断了几乎所有巨型交易，堪超新月饭店，成为四九城里文玩清供最高端的地方。

黑眼镜有意挂了两只唐代鎏金兽首门环在郡王府的正大门上，双层透雕的蟠螭环状古玉，外层玉环里面还镂着一层刻成虬龙的玉环，乃传统玉雕工艺登峰造极的旷世奇作。

雕缋满眼的玖色蟠螭，肃杀的盘踞在朱漆门扇上，睥睨之气浑然天赋，懂行的一看就知道，这对霸道的门环，价值连城的让人眩晕。

他这样做等于明摆着告诉别人，解家玩儿古董的实力——Look，这么稀罕的东西，只是我们家的门环而已，我不怕被偷也不怕被敲坏，我们家的货都比这对门环贵重千百倍，想来拍‘沙子’的朋友先别着急进门，瞧瞧这对门环，估量一下自个儿的家底，扛不住的话，您就请好吧！[就别来烦我媳妇儿了]

解语花乍见这对门环也是一凛，脸上照例不露声色，心里跳脚狂骂“暴殄天物！暴殄天物！这他妈是要遭报应的啊啊啊~~~”。

但他赞成黑眼镜的做法，在国内做生意还是得讲究门脸的，好比新月饭店点天灯的章程一样，解家拉开排场做足功夫，让各路富豪、政客、土鳖大鳄、民间收藏家们酣畅淋漓的过了一把瘾，跨越时空的触到了曾经只有皇室贵胄才能品鉴的、六朝金粉最繁华荼靡的核心。

黑眼镜感叹“解放之后人就活得没那么讲究了”和他的成长环境有着必然关联。纸醉金迷，穷奢极欲，与九门提督这种通过几代人苦心经营，换来有钱有势，甚至位高权重的外八行不同，他天生就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以无与伦比的优势，俯瞰权势和利益的漩涡中挣扎的芸芸众生。

再度相逢就像命中注定，解语花没有细问黑眼镜這十几年间都做了些什么，只惊讶于他除了舞刀弄枪，还烧得一手好菜、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钢琴、剥的一手好皮[O_o!]、精通多门外语等等，更没想到的是，这位孑然一身的纨绔子弟，竟会有着颠覆人心的温柔。

黑眼镜把自己‘回赠’给解家，成了地位堪比解语花的二当家，俩人同进同出对外应酬，碰到需要分头行动的情况，解语花总能在散场时，看到黑眼镜先他一步等在门口，见他出来，便扬起嘴角，信步上前，笃定的牵住他的手。

解语花没有挑明他们的关系，也没有遮遮掩掩，一切顺其自然。这些斑驳的片段，常使他在貌若谈笑风生，实则筋疲力尽的斡旋之余，衍出一汩热泪盈眶的感动，仿如二爷爷在的时候，事无巨细的辅佐，殚精竭虑的庇护，替他挡住外面的腥风血雨，直到他羽翼丰满，自豪的看他展翅翱翔。

好不容易回到家，偌大的四合院，冷冷清清，唯有风雨交加的嘈杂，嘈杂中透着寒意，透着雨水冲刷不掉的血腥气味。

解语花坐在黑灯瞎火的书房里，把玩着手上的墨镜，从童年开始的阴影，他保护了多少人，牺牲了多少人应该得到的东西，做了多少半夜三更让自己心脏痛醒的噩梦，千疮百孔到麻木，被一点一点填补，渐渐感到温暖，又毫无征兆的破裂。

终于，他再没有可以牺牲的东西了——

家里随处可见黑眼镜留下的痕迹，玄关鞋架上歪七扭八的放着他几双鞋，客厅烟缸里戳着几截烟屁股，书房暗格下藏着他的枪，衣帽间有一半儿的地方挂着、叠着各种黑，就连拧个台灯也会摸到他丢在床头柜上，没抽完的半包烟……解语花拎着巨大的垃圾袋，面无表情的把這些鸡零狗碎往里扔，半晌，又哆嗦着手，一件一件往外掏，统统放回到原来的地方。

白天，他还是那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小九爷，谈生意、查铺子、应酬客户，一如既往；到了晚上，彻夜失眠头疼的情况愈演愈烈，最后只能靠吞服大量的阿司匹林和安定来缓解症状。

吴邪隔三差五的给他打电话，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东扯西拉说的尽是一些日常琐碎，他知道吴邪这样的做法，无非是出于关心和保护。当初哑巴张钻进青铜门的时候，他也对吴邪做过同样的事情。

但吴邪或许不知道，他的整个人生都是他不愿经历的，从小时候接管整个家族，参与斗争，什么恶心的事都经历过，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厌烦这种生活方式了，而今却再度产生这样的情绪，足见事态严重的程度。

解语花早把生死富贵看得透彻，他羡慕不来吴邪的天真和单纯，想留住的，仅仅是那个在他疲惫厌倦、焦头烂额之时，给他一个踏实拥抱的人而已。

黑眼镜曾说过，解语花像只猫儿，外表再怎么慵懒随和，骨子里还是存着野性，可以狠狠的挠你一爪子，再优雅的转身。

解语花听了只是大笑，他觉得黑眼镜就是个疯子，有时也像匹狼。

我爱你，与你无关，就算此刻我站在你身边，

依然闭着我的双眼。不想让你看见，就让它只隐藏在风后面......

我爱你，与你无关，它是只属于我的心情．只要你能幸福，

我的悲伤，你不需要管．

——《我爱你，与你无关》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