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花许久未曾开腔唱戏了，儿时跟二爷学戏，也不是为了做此营生。连日的阴雨总算放晴，这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搬出装戏服的木箱，端了张凳子，坐在阳光明媚的院落中整理。
掀开沉甸甸的箱盖，淡雅的龙脑香气扑鼻而来，镶金绣银、流苏织锦的华服，彰显出旧日的浮华岁月。解语花抖开一件裙裾和四喜带绣满海棠的粉色长衫，发现这是一件撕破的袍子，他眯着眼睛回想了片刻，终于记起整件事情的经过——
那是他第一次邀黑眼镜到园子里听他唱戏，在此之前，俩人也就是一同夹过几趟喇嘛，偶尔在生意场的酒桌上打过几次照面。
黑眼镜夹喇嘛是明码标价，道上请得起他的并非只有解家，但他总是单独找解语花出货，大多是一级偏下、二级朝上的稀罕件，价格报的很爽快，脸上笑的还挺诚恳。所以解语花对他的印象，长期保持在“不错的合作伙伴”这种程度，渐渐厮混的熟络了，两个人也会结伴下顿馆子，喝点小酒。
黑眼镜说他喜欢小九爷院子里那两株西府海棠，没事儿就遛遛跶跶的晃过来，躺在树下的摇椅上晒太阳、晒月亮，后来干脆在小九爷的客房里落了户，连解家宅子里的伙计都和他打成了一片，大伙儿闲暇时还会在院中搭个矮桌，吆五喝六的小赌两把。
解语花享受这份惬意的融洽，一方面他很欣赏黑眼镜利落的身手、乐观的个性、镇定的头脑，另一方面，他也有点看不懂这个带着微笑在刀头舐血的男人，黑眼镜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寂寥，比四九城的寒冬，更令人发冷。
心思缜密的解语花又怎会不知，黑眼镜有事没事总爱往自己跟前凑是什么意思，一起下斗，一块儿喝酒难免会有肢体上的接触，倘若是在逼仄的墓道里作业，俩人之间的距离更是基本为零，近到解语花可以十分清晰的看见他下巴上的胡茬，隔着衣服感受到他的体温和身体变化，鼻腔里只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在他低头的时候，解语花甚至做好了“下一秒被他吻上来”的思想准备，但是他从未真的做出什么逾越的举动。
解语花不由暗自惊叹，这人竟然有如此强大的自制力。他没有吴邪那么重的好奇心，再难搞的人或事，经历过太多也就习以为常了。
不过在面对烟雾一般难以捉摸的黑眼镜之时，解语花几乎泯灭的顽劣，还是小小的爆发了一下，因此他主动邀了黑眼镜，请他到园子里听一场他的戏。
开演那天，解语花着的便是这一件粉色绣海棠戏袍，台下高朋满座、喧闹阵阵，是以道上的人居多，甭管认识不认识的，都是一脸兴高采烈，竞相争睹神秘莫测的九门提督里最年轻的当家——解小九爷，难得一见的表演。
黑眼镜穿过人头攒动的走廊，径直去向解语花事先订好的二楼包间，路过两位满头华发的老爷子，听见二人攀谈:
“哎呦喂，何掌柜～”
“哟？杜五爷，可有些日子没见着您嘞！”
“咳…咳…是啊是啊，自打二爷走了之后，咱这把老骨头也有多少年没进过园子咯，难得今儿个解子开唱，怎么着也得来听一段不是！”
“嗨，您说的是！咱打小就听二爷的戏，后头甭管听谁唱，啧啧，没那滋味！”
“可惜这臭小子，三年五载都不定上台唱一出，要我说啊，他那身段、扮相和唱腔，嗳～真真是像极了二爷，不知道下回他再唱的时候，老朽还在不在喽！”
“瞧您说的～您老身体好着呢，再等着听十场也够的着呐！”
“哈哈哈哈…你呀…走走走，咱进里面儿坐。”
“哈哈…好好好，您请，请～”
黑眼镜微微一笑，解语花对他说的是“今天这场戏是专门为黑爷唱的”，他原本对那咿咿呀呀的国粹索然寡味的很，要说看戏，还不如说看唱戏的人，然这会儿听着两位老翁的一番对话，倒是来了些兴致。
伴着内二簧导板的节奏敲响，周遭安静了下来，黑眼镜抽着烟，好整以暇的斜靠在栏杆上，凝神看向戏台，就见一方粉色身影，婀娜的踱进中央，走步停当，张口唱道:
晓妆梳洗乌云挽，玉容寂寞泪涟涟，环佩丁东春日暖，满腹愁肠锁眉尖。
大王爷与韩信同交战，中奸计被困在九里山。
到如今怕的是功弃一旦，锦绣基业难保全。
耳边厢又听得人声呐喊，想必是大王爷转回营盘。
黑眼镜推了推自己的墨镜，感到有些意外，这段词一唱，他也就听出来了，解小九爷今晚给他准备的是一出《霸王别姬》。
台上，解语花眼波流转，一颦一笑皆风情，末了，浣花剑舞，引颈自刎，难舍情深，把坚贞不阿，倾城绝色的虞美人演绎的淋漓尽致。
台下，黑眼镜吸完最后一口烟，长出一口气，希望自己接下来所做的不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他一直非常痛苦的克制自己，让两个人的关系维持现状，只因为他害怕有的东西一旦说破，连合作伙伴都做不了，如果这件事情失败，那他和解雨臣也要到此为止了。
这场戏唱的好不好，从台下看客们如痴如醉的神情中即可知晓。
谢过幕回到后台，解语花在更衣室卸妆，刚把满脸油彩擦掉，就听见有人在敲门，他挽起水袖走到门口，狐疑的将门打开，还没看清楚外面是谁，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黑眼镜牢牢的摁在门板上了。
黑眼镜低头看他，隔着墨镜，解语花看不到里面的眼神。顿了顿，他才笑道:“花儿爷不但人长得好，戏唱的也好，真可谓响遏行云横碧落、飞泉鸣玉鱼出听，连我这不懂戏的人都越听越有味儿。”说着就欺身贴近，鼻尖蹭着解语花的面颊。
解语花不大习惯这种过分亲昵的举动，挠着脸跟他客套:“黑爷过奖了，解某学艺不精，难登大雅之堂。”伸手要把他推开。
黑眼镜意味深长的笑笑，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戴着的墨镜上。解语花条件反射的抓住镜框，抬手摘下他的眼镜……蓦地吸了口冷气，不由自主的就想去掏黑驴蹄子，摸了摸身上，嗯？咋穿的是戏袍！
相识至今，解语花头一回见到完整的黑眼镜，他不得不承认，丫的模样绝逼对得起观众，和哑巴张相比毫不逊色，简直妖异的闪瞎Ｘ眼，足以诱拐一大票18～38岁的老少娘们儿。
关键问题是他那血红的眼仁，纵裂的瞳孔，哪怕面带笑容也是“目露凶光”的血粽子造型是他妈闹哪样！大晚上的，在一座百年老戏院昏暗幽僻的后台，脸前猛然出现这么个玩意儿，百炼成钢的小九爷一下子也有点蒙……
“你怕我？”黑眼镜压着他的力气一直在持续，根本没打算放手。
“啧，你这什么毛病，会不会传染啊？”解语花见过世面，也没惊诧太久。
“不劳花儿爷挂怀，我这双眼睛在非常的情况下，反而能让我看得更清楚，我平时戴着墨镜，看出来的世界和你们其实都不同，虽然生活上不是很方便，但是至少在射击这件事情上，我的视力给我带来了很多的便利。”黑眼镜无关痛痒的态度，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你不会真的瞎掉吧？”
“暂时不会。”
解语花皱眉，继续问道:“没去医院吗？”
“没必要。”黑眼镜朝他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说道，“我活不到那个时候。”
解语花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心说您可能除了眼睛有恙，脑子也有点不妥。
沉默了半晌，黑眼镜叹了口气，解语花这才发现，两个人还扭打般的拧巴在一起，就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鼓励他道: “黑爷不要杞人忧天，事情压根没到那地步，有什么能帮忙的您尽管说，千万别把兄弟当外人。”一番体己话讲的在情在理，滴水不漏。
黑眼镜一听就侧过头朝他笑，也不知道乐个什么劲儿，但是那样子真好看，解语花看的都愣了，随即感觉腰间一紧，有个低沉的嗓音附到他耳边，轻声说:“花儿，你对我，用不着这样。”
映入解语花眼帘的是一片放大的血色，唇上有温热的触感，挟带着浅淡的烟草味，撬开牙关，缠绕搅动着他的舌尖，汲取他口中的津液，一双大手像在揉面一样，揉的他衣衫不整。
“花儿爷请我看戏，我也该给花儿爷送份回礼，寻常东西怕您瞧不上，有两件还算别致，就看花儿爷肯不肯赏光收下了？”黑眼镜沿着解语花的脖颈细细啃吮，调侃的问。
解语花满头黑线，制住他的人力气极大，一挣扎就被压得更紧，霸道的深吻抽空了肺里仅存的氧气，差点没窒息，再听他絮叨劳什子请客送礼，解语花除了烦躁还是烦躁，勉强支吾了一下:“噢，是什么？”
“我的人加上我的心，就这两件。”黑眼镜笑了笑，双手捧起解语花的脸与自己对视:“可惜快到保质期了，不知道花儿爷是否嫌弃？”
解语花微怔，脸色顿时有点阴鹜。
黑眼镜无牵无挂无约束的自在，是他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姿态，似乎这个世界与他无关，而他对这一切也毫不在意。现在倒是懂了，黑眼镜淡然无谓的心境，是用生命做了筹码，与残酷的现实进行着一场至死方休的角逐。
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解语花很清楚黑眼镜要什么，这个问题抛出来，意味着双方要正式摊牌了，并且再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
“我活不了多久了，在我死之前，你归我所有。”这才是对方的潜台词。
而自己的回答会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Say No表示俩人的关系到此结束，今后大家各走各路，公事公办；显而易见，那不是解语花的主观期望，否则也没必要大费周章的请他来听戏。从某种层面上说，解语花喜欢这个玩世不恭的人，他身上有一些自己渴望却无法拥有的特质，或许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解语花一时半刻也闹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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