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细碎的白瓣落下来，像撒了一地碎骨。我蹲在树下系鞋带时，指尖触到团软腻的东西，拽出来一看，是只红绣鞋，鞋头绣着朵并蒂莲，针脚里还嵌着新鲜的泥土。
“姑娘家别捡这东西。”二婶子挎着竹篮从菜地里回来，蓝布头巾沾着槐花瓣，“前几年王家媳妇就是穿着这鞋，在槐树下吊死的。”她的眼神飘向树干，那里确实有圈深褐色的勒痕，像被粗绳反复磨过。
我把绣鞋扔进垃圾桶，鞋跟磕在铁皮上发出“咚”的一声，像有人在敲棺材板。回头时，二婶子已经没了踪影，菜地里的茄子紫得发黑，叶子上的露珠滚下来，在土面上砸出个小小的坑，坑里竟浮出根黑发。
夜里开始下雨，雨点打在窗棂上，像有人用指甲挠。我披衣下床时，看见窗台上摆着只红绣鞋，正是白天扔掉的那只，鞋头的并蒂莲沾着雨水，花瓣边缘泛着诡异的红，像是被血泡过。
“别开门。”奶奶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她自从上个月摔断腿后，就总说看见穿红鞋的女人在院里徘徊。我摸着绣鞋的鞋底，发现纹路里刻着串数字：“初七”——明天就是农历七月初七。
凌晨三点，院门外传来纺车转动的“吱呀”声。我扒着门缝往外看，槐树下站着个穿红衣的女人，背对着我纺线，线轴上的线是银白色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而她的脚边，摆着另一只红绣鞋。
“姑娘，能帮我穿上线吗？”女人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闷得发沉。我猛地关上门，后背抵着门板滑坐在地，门缝里的月光突然变成了血红色，映出双绣花鞋的影子，正一步一步挪过来。
天亮后，我在院里的晾衣绳上发现件红嫁衣，针脚粗糙，像是连夜赶制的。奶奶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看见嫁衣时突然尖叫，拐杖掉在地上，露出底下的红绣鞋，两只凑齐了，鞋跟都刻着“初七”。
“她要找替身。”奶奶的嘴唇哆嗦着，指着嫁衣的盘扣，“王家媳妇下葬那天，穿的就是这件，扣子缝反了，像被人勒着脖子穿的。”我果然看见盘扣全是反的，线结在外面，像绞刑架上的绳结。
村东头的王大爷说，王家媳妇是外地嫁来的，总爱坐在槐树下绣花，出事前一天，有人看见她把两只绣鞋埋在树根下，嘴里念叨着“初七换鞋”。而她的坟，就在槐树东边的第三座，坟头总长出些红色的草，拔起来会流出黏腻的汁液。
中午去上坟时，我在王家媳妇的坟前烧了那对绣鞋，火苗窜起来时，隐约听见女人的哭声，像从地底下传来。灰烬里剩下枚银顶针，内侧刻着个“莲”字——是王家媳妇的名字。
回家的路上，槐树下的勒痕变深了，像新添的。路过二婶子家时，看见她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线是银白色的，而她的脚上，穿着双红绣鞋，鞋头的并蒂莲缺了半朵，露出底下发黑的布料。
“明天来帮我试试嫁衣。”二婶子抬头对我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黑黄的牙，“我家柱子说，初七娶媳妇，得穿红鞋才吉利。”她的竹篮里，放着件红嫁衣，盘扣全是反的。
我拔腿就跑，身后传来纺车转动的声音，越来越近。跑过祠堂时，看见供桌上摆着七只红绣鞋，鞋跟都刻着“初七”，而最中间的那只，缺了半朵并蒂莲。
夜里，奶奶把自己锁在屋里，嘴里反复念叨：“别穿反扣的嫁衣，别捡槐树下的鞋。”我趴在门缝上看，看见她正用剪刀剪自己的头发，一缕缕扔进火盆，火苗里浮出个穿红鞋的人影，正对着我笑。
凌晨三点，纺车声又响了。这次是从奶奶的屋里传来的。我撞开门，看见奶奶躺在地上，脚上穿着那对红绣鞋，鞋头的并蒂莲凑齐了，而她的脖子上，缠着圈银白色的线，线的另一端，连在窗台上的纺车轴上。
槐树下的勒痕旁，新添了只红绣鞋。我数了数，加上祠堂供桌上的，正好七只。远处传来迎亲的唢呐声，二婶子穿着红嫁衣站在槐树下，对我招手：“快来呀，就差你了。”她的脚上，少了一只鞋。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银顶针，内侧的“莲”字发烫。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只绣花鞋的影子，正慢慢朝我围过来。而我的脚边，不知何时多了只红绣鞋，鞋头的并蒂莲，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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