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尾的寿衣铺总在阴天开门。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出铺子的幌子,“百年衣”三个字在雾里发灰,像浸了水的烧纸。我蹲在对面的茶馆屋檐下躲雨时,看见个穿藏青色寿衣的老人,正站在铺子里比划尺寸,而他的脚边,放着双绣着“寿”字的布鞋,鞋底是湿的,却没在青砖地上留下脚印。
“那是老马,上周刚出的殡。”茶馆老板递来杯热茶,杯壁上的水汽凝成个模糊的“寿”字,“他生前就跟铺子里的陈婆订了寿衣,说要藏青色的,盘扣得用真丝的,结果出殡那天,寿衣穿反了,盘扣全崩开了。”
我的目光落在铺子的玻璃窗上,雨珠顺着玻璃往下滑,划出一道道水痕,像无数只往下淌的眼泪。陈婆正坐在缝纫机前缝盘扣,她的手指关节肿大,却异常灵活,丝线在她手里绕成个又一个结,结的形状,像极了老式棺材的锁扣。
雨停时,老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铺子里,只有那双布鞋还摆在原地,鞋尖对着门口,像是在等主人回来穿。我鬼使神差地走进去,陈婆头也没抬:“要点什么?藏青色的刚做好一件,盘扣是真丝的,你要不要试试?”
她手里的寿衣突然掉在地上,领口的盘扣散开,滚到我的脚边。我捡起一颗,丝线滑溜溜的,带着股淡淡的樟木味——是寿材常用的木料。而盘扣的内侧,竟绣着个极小的“马”字,针脚细密,像是用头发丝缝的。
“他总说盘扣要绣名字,免得阎王爷认错人。”陈婆的声音带着笑意,她的缝纫机上,铺着块新的藏青色布料,上面画着个人形轮廓,尺寸和我差不多,“你要是喜欢,我也给你绣个,免费的。”
我后退时撞到货架,上面的纸人倒了一排,每个纸人的脸都是空白的,却在脖颈处缝着不同颜色的盘扣,红色的、黑色的、白色的,其中个红色盘扣的纸人,胸口别着朵纸做的白菊,花瓣上写着“李”——是三个月前在铺子里试寿衣时突然断气的李老太。
“她也是穿反了寿衣。”陈婆捡起纸人,将红色盘扣重新系好,动作熟练得像是重复了千百遍,“盘扣这东西,讲究‘顺’,反着系,就等于跟阎王爷说‘不想走’,他老人家可不乐意。”
货架最上层的角落里,堆着些没缝好的盘扣,丝线缠在一起,像一团团绞断的头发。我伸手去够时,指尖触到个冰凉的东西,是个银色的长命锁,锁身上刻着个“王”字,而锁扣的形状,和陈婆缝的盘扣一模一样。
“那是王家小孙子的,去年夭折的,才三岁。”陈婆的语气突然变得低沉,她指了指长命锁,“他奶奶来订寿衣,非要在领口缝个长命锁形状的盘扣,说这样阎王爷会以为他还活着,能放他回来。”
长命锁突然发烫,我松开手,它掉在地上,锁扣自动弹开,露出里面的丝线,缠着一小撮胎发,和我小时候外婆给我留的胎发一模一样。而货架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身影,穿着件白色的寿衣,领口的盘扣是长命锁形状的,正歪着头看我。
“别理他。”陈婆猛地踩下缝纫机踏板,“咔嗒”声将小身影惊得后退一步,撞翻了旁边的线轴,丝线滚了一地,在地上绕出个圈,把我和小身影圈在里面,像个无形的结界。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不知何时踩到了根丝线,线的另一端缠在小身影的手腕上,他的皮肤白得像纸,手腕上有圈淡青色的勒痕,形状和长命锁的锁扣完全吻合。“我的盘扣松了。”他的声音细若蚊蚋,指着自己的领口,“陈婆说,要找个活人帮我系紧,不然会被风吹走。”
陈婆的缝纫机突然卡住,针断在布料里,断口处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极了血。她举起剪刀剪断地上的丝线,结界瞬间消失,小身影也跟着淡去,只留下那件白色寿衣,领口的长命锁盘扣掉在地上,摔成两半,里面是空的,像个被掏空的心脏。
“该关门了。”陈婆收拾着东西,藏青色的寿衣被她叠得整整齐齐,盘扣一粒粒扣好,扣到最后一粒时,她的手指顿了顿,“老马的寿衣穿反了,是因为有人在他出殡前,把盘扣全解开了,还把衣服翻了个个儿。”
我想起茶馆老板说的“崩开的盘扣”,突然明白:“是有人故意的?”
陈婆的目光落在墙上的挂历上,今天的日期被红笔圈着,旁边写着个“马”字。“每年今天,他都要来试衣服,试完就走,今年却迟迟不肯走,怕是发现盘扣被动过手脚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盘扣是用他老伴的头发混着丝线缝的,解不开的,除非……”
她的话没说完,铺子里的灯突然闪烁起来,电流发出“滋滋”的声响。藏青色的寿衣从货架上滑下来,自己套在了个无形的人身上,领口的盘扣一粒粒崩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有人在里面挣扎。
“他在找解扣子的人。”陈婆抓起剪刀冲向门口,“去年出殡队里,有个抬棺的小伙子,手上戴着个银戒指,上面刻着个‘马’字,老马的盘扣,就是被那戒指刮开的。”
我跟着她跑到门口,看见个穿黑色背心的小伙子,正站在巷口抽烟,他的左手戴着个银戒指,“马”字在路灯下闪着冷光。而他的身后,藏青色的寿衣正缓缓靠近,领口敞开着,像个张开的嘴,要将他吞进去。
“小心!”陈婆将剪刀扔过去,剪刀擦过小伙子的肩膀,剪断了根无形的线。寿衣猛地后退,撞在墙上,散落一地的盘扣突然站起来,像无数只黑色的虫子,朝着小伙子爬去。
小伙子的惨叫声在巷子里回荡,他拼命扯着戒指,却怎么也摘不下来,戒指越收越紧,嵌进肉里,渗出的血滴在地上,被爬来的盘扣吸得一干二净。当最后一滴血被吸完时,戒指“咔嗒”一声裂开,里面滚出来一缕灰白色的头发,和寿衣的丝线缠在一起,变成了一颗新的盘扣。
藏青色的寿衣慢慢平静下来,自己叠好,飘回货架。陈婆捡起地上的盘扣,重新缝回寿衣上,这次用的丝线是鲜红色的,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解铃还须系铃人,解扣……也得用解扣人的东西。”
我看着她缝完最后一针,突然发现她的手指缝里,夹着根灰白色的头发,和戒指里滚出来的一模一样。而缝纫机的抽屉里,露出半截红色的丝线,线轴上的标签写着“马氏”,和老马的姓氏相同。
“明天再来吧,给你留件合适的。”陈婆关门前,递给我一颗盘扣,是长命锁形状的,“王家小孙子的奶奶,明天也会来,她说要给你看看,当年是谁解开了她孙子的盘扣。”
我握着盘扣回家,触感冰凉,和小身影手腕的温度一样。路过巷口时,看见小伙子站过的地方,有一圈黑色的印记,像被什么东西烧过,而印记的中心,放着颗新的盘扣,上面刻着个模糊的“李”字——是那个试寿衣时断气的李老太的姓氏。
夜里,我梦见自己站在寿衣铺里,陈婆正拿着针线给我缝盘扣,丝线绕着我的手指,越缠越紧,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每个人都有件等着自己的寿衣,盘扣上绣着名字,早晚会轮到你的。”
我猛地惊醒,发现手里还攥着那颗长命锁盘扣,它不知何时合在了一起,里面塞满了灰白色的头发,像个被填满的心脏。而窗外的巷子里,传来一阵缝纫机的“咔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在为某个新订的寿衣,缝上第一颗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