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影子没停留太久。
林夏眼睁睁看着那道模糊的轮廓顺着墙壁滑下去，像一滴墨融进水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雾里。直到那阵拖拽重物的声响彻底听不见，她才敢松开攥得发白的手指，掌心已经被冷汗浸透。
记事簿摊在膝头，第一行字迹被溅上的水珠晕开了边角。她咬着笔杆，盯着那行“雾岛的雾，会吃人吗”看了很久，终究还是翻过一页，写下第二行：“影子没有脸，它在听。”
夜深得像口井。钟楼的钟声再也没响过，只有雾在窗外流动，发出类似布料摩擦的沙沙声。林夏裹紧被子缩在床角，钥匙串上的铜片偶尔碰撞，在寂静里敲出细碎的响——她不敢关灯，橘黄色的灯泡悬在天花板上，把她的影子钉在墙上，像个笨拙的保护罩。
不知熬了多久，直到窗缝透进一丝灰白的光，雾才像退潮般慢慢淡下去。林夏趴在窗台上往外看，晨光里的雾岛露出了真容：青石板路蜿蜒着伸向远处，房屋都是低矮的白墙黑瓦，屋顶的苔藓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绿光。而杂货铺斜对面的图书馆，此刻清晰得像幅水墨画——尖顶，圆窗，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牌子，写着“雾岛图书馆”。
“醒了？”阿婆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她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粥，手腕上的青痕在晨光里更明显了，“快吃吧，今天雾散得早，正好去图书馆看看。”
林夏接过碗，粥里飘着几片不知名的菜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阿婆，图书馆以前是谁在管？”
“老陈头。”阿婆擦着柜台，语气平淡，“半年前走了，说是去大陆看病，就再也没回来。钥匙在社区办公室，你去说一声想看书，他们会给你的。”
林夏的心轻轻一动。姐姐寄回的最后一封信里提过，她在雾岛找到了一份“和书打交道”的工作。
社区办公室就在图书馆隔壁，是间更小的平房。穿蓝布褂子的中年男人听完她的来意，没多问，从抽屉里摸出串钥匙递给她：“别乱翻就行，老陈头的东西还在里面没收拾呢。”
图书馆的木门推开时，扬起一阵混合着灰尘和纸张霉味的气息。阳光从圆窗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光斑，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滚。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泛黄的旧书，大部分是没听过的名字，《雾岛植物志》《潮汐观测笔记》《轮渡时刻表（1987）》……最显眼的是正中央的长桌，上面摊着本摊开的牛皮笔记本，纸页边缘已经卷得像波浪。
林夏走过去，指尖刚要碰到笔记本，却被桌角的一道刻痕刺了眼。那是道新刻的痕迹，歪歪扭扭的，像个“秋”字。
是姐姐的字迹。
她的心跳瞬间乱了节拍，手指抚过那道浅浅的刻痕，木头的纹路硌得指腹发疼。笔记本里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是图书馆的借阅记录，最后一条停留在三个月前：“林秋，《雾岛地方志》，三楼东架。”
林秋借过这本书。
三楼的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咯吱”的呻吟，像老人的叹息。东架藏在最里面，被几排更高的书架挡住，光线昏暗得几乎看不清书名。林夏摸着墙往前走，指尖突然触到一片冰凉——不是书架的木头，而是某种光滑的、带着弧度的东西。
她退开两步，借着从楼梯口漏进来的微光抬头看，心脏猛地缩成一团。
东架的墙壁上，有一道裂缝。
不是自然形成的墙缝，而是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砸出来的，边缘参差不齐，露出里面灰黑色的砖块。裂缝足有半人高，最宽的地方能塞进一只手臂，里面黑黢黢的，隐约能看见堆着些旧书。
林夏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往裂缝里看。最外面的是本《雾岛童谣》，封面上画着个戴斗笠的小孩，嘴角咧得异常大。她伸手把书抽出来，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有行用红笔写的字：“影子怕光，更怕记下来的事。”
是姐姐的字迹！和记事簿第一页的笔迹一模一样！
她的手开始发抖，又从裂缝里抽出几本书，其中一本《潮汐观测笔记》的扉页上，贴着张泛黄的便签，上面画着个简易的地图：图书馆三楼东墙——钟楼地下通道——？？？
问号后面被墨水涂得漆黑，看不清写了什么。
“你在干什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林夏吓得手一抖，《潮汐观测笔记》“啪”地掉在地上。她猛地回头，看见个穿灰布衫的老人站在楼梯口，背驼得像座桥，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
“我……我来借书。”林夏慌忙捡起书，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老人没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书，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他慢慢走过来，木杖敲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林夏的神经上。
“这书不该在这里。”老人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指着墙壁的裂缝，“老陈头活着的时候，这里是堵死的。”
“您认识老陈头？”林夏握紧了书，“那您知道林秋吗？三个月前在这里工作的女孩。”
老人的脚步顿住了。他抬头看了眼裂缝，又看了看林夏，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成了虾米。“不认识……”他摆着手后退，“雾岛的事，记不清了……记不清最好……”
他几乎是踉跄着下了楼，木杖敲击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图书馆的大门外。
林夏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便签。地图上的“钟楼地下通道”几个字被指尖攥得发皱——昨天阿婆说过，钟楼是绝对不能靠近的。
她走到裂缝前，借着光往深处看。裂缝里除了旧书，似乎还藏着个金属的东西，闪着微弱的反光。林夏犹豫了一下，把手臂伸进去，指尖摸到一片冰凉的金属，形状像是……门把手？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门被撞开了。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喊：“老张头说看见有人在三楼！”
林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慌忙把书塞进背包，又将《雾岛童谣》塞回裂缝，刚要起身，却看见裂缝深处的黑暗里，缓缓浮起一道影子。
没有脸，没有四肢，只是一团模糊的、流动的黑影，正顺着墙壁的裂缝往外爬。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已经到了二楼。林夏顾不上多想，转身就往楼梯口跑，刚跑到三楼平台，就和两个穿蓝布褂子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你在这里干什么？”其中一个男人厉声问，眼睛像鹰隼一样盯着她的背包。
林夏攥紧背包带，指节发白：“我……我迷路了，找不到下楼的路。”
男人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东架，又落在墙壁的裂缝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里不准来！”他拽着林夏的胳膊就往楼下拖，“跟我们去办公室！”
被拖拽着经过长桌时，林夏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本牛皮笔记本。最新的借阅记录下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字迹潦草得几乎辨认不出：
“它们知道你来了。”
走出图书馆时，林夏回头看了一眼。三楼东架的方向，那道裂缝已经被阴影彻底填满，仿佛从未存在过。而远处的钟楼，尖顶在淡去的薄雾里若隐若现，像个沉默的惊叹号。
她被带到社区办公室，那个给她钥匙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后，手指敲着桌面：“雾岛有规矩，图书馆三楼不能去。”
“为什么？”林夏反问，“那里有什么？”
男人的脸色变了变，猛地拍了下桌子：“不该问的别问！你要是不想惹麻烦，今天就离开雾岛！”
“我不走。”林夏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我要找我姐姐，林秋。”
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两个男人交换了个眼神，脸上都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恐惧，又像是别的什么。中年男人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叹了口气：“你姐姐……可能不在岛上了。”
“不可能。”林夏从背包里掏出那本记事簿，翻开第一页，“这是她寄给我的，就在三个月前。”
男人的目光落在那行“雾里有影子，它们在偷东西——”的字迹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别过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先回杂货铺吧……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林夏走出办公室时，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争吵声：“她肯定发现了……”“要不要告诉她真相？”“不行！老规矩不能破！”
阳光已经升高了，雾岛被晒得暖洋洋的，青石板路上有小孩在追逐打闹，杂货铺的阿婆坐在门口织毛衣，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可林夏知道，这平和是假的，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寒潭上。
她回到杂货铺二楼，反锁房门，从背包里拿出那本《潮汐观测笔记》。便签上的地图被她抚平，“钟楼地下通道”几个字下面，她用铅笔轻轻描了一遍，突然发现被墨水涂掉的地方，隐约能看出个“光”字。
影子怕光。姐姐在《雾岛童谣》里写过。
林夏翻开记事簿，写下第三行：“裂缝后面有扇门，通往钟楼。”
笔尖刚落下，窗外突然又起了雾。不是清晨那种稀薄的雾，而是浓得像牛奶一样的白雾，正从远处的海边往这边涌，转眼间就淹没了楼下的青石板路。
她走到窗边，看见阿婆慌慌张张地把织毛衣的竹针往屋里收，嘴里念叨着：“怎么回事……今天雾怎么起得这么早……”
雾里传来钟声，“咚——咚——咚——”这次敲了九下，声音比昨晚更沉闷，像是就在耳边响起。林夏猛地回头，看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不知何时变得扭曲起来。
影子的脖颈处，多了一道细细的、深色的勒痕，和阿婆手腕上的青痕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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