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倒退两步,后背撞在床沿上,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不是幻觉。青灰色的印记嵌在影子的脖颈处,和阿婆手腕上的青痕如出一辙,甚至连扭曲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吱呀——”楼下的木门被风撞了一下,阿婆的咳嗽声顺着楼梯飘上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慌张。林夏猛地回过神,冲到窗边,看见阿婆正佝偻着背往屋里搬一个巨大的木箱,木箱上落满了灰尘,锁扣锈得发黑。
“阿婆!”林夏推开窗户,冷风裹着雾气灌进来,呛得她咳嗽了两声,“那箱子里是什么?”
阿婆的动作僵住了,她慢慢转过身,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半张脸:“没什么……旧东西,雾大了,快关窗。”
她说话时,林夏清楚地看见,阿婆的手腕在搬箱子时被勒出了更深的红痕,像是有根无形的线在用力收紧。
关窗的瞬间,林夏瞥见杂货铺门口的青石板路上,散落着几片黑色的羽毛。不是鸟羽,更像是某种大型禽类脱落的,边缘还沾着湿漉漉的黏液。
她靠在门板上,心脏跳得像要炸开。记事簿摊在桌上,第三行字迹被风吹得微微发颤。她抓起笔,笔尖在纸上停顿了很久,终于写下:“影子会留下痕迹,勒痕、羽毛……它们在标记目标。”
写完这行字,她突然想起图书馆里那个老人说的话——“老陈头半年前走了,去大陆看病”。一个荒谬的念头钻进脑海:老陈头真的是去看病了吗?还是像姐姐一样,被雾里的影子“标记”后,就再也没能离开?
窗外的雾越来越浓,已经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钟楼的钟声又响了,这次敲了十下,声音沉闷得像是从地底传来,震得窗玻璃嗡嗡发颤。林夏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声音往骨头缝里钻。
不知过了多久,钟声停了。雾里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咿咿呀呀的,像是个小孩在哼唱童谣:
“雾来了,影来了,
带不走的记下来了。
钟响了,门开了,
忘了的人别回头了……”
是《雾岛童谣》里的句子!林夏猛地抬头,歌声是从钟楼的方向传来的。她冲到窗边,拼命往雾里看,却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混沌。
“别听。”阿婆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口,她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脸色比刚才更差了,“雾里的声音,都是假的。”
林夏接过碗,药汤苦得像黄连,咽下去时喉咙火辣辣的。“阿婆,您听过这首歌?”
阿婆收拾着碗,手指在碗沿上反复摩挲:“小时候听老人们唱过……说是雾岛的孩子丢了,大人就会在雾里唱这个,盼着孩子能跟着声音回来。”她顿了顿,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但现在唱这歌的,不是人。”
“是影子?”林夏追问。
阿婆没回答,只是把碗往托盘里一放,转身就要走。林夏抓住她的手腕,那道青痕硌得她手心发麻:“阿婆,您告诉您,影子到底在偷什么?姐姐的信里说,它们在偷东西。”
阿婆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甩开她的手。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记不清了……人老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她几乎是逃着下楼的,楼梯被踩得“咯吱”作响。林夏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楼梯拐角,突然注意到阿婆落在地上的一块碎布——藏蓝色的,边缘绣着半朵栀子花。
那是姐姐最喜欢的花。林秋的背包上,就挂着一朵栀子花形状的布偶。
林夏的心沉了下去。阿婆认识姐姐,她一直在撒谎。
雾气没有丝毫散去的迹象。林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遍了从图书馆带回来的《潮汐观测笔记》。笔记里除了密密麻麻的潮汐数据,偶尔会夹杂几句奇怪的话:“初七,雾里有红光”“十五,钟摆停了”“廿三,老陈头在钟楼待了整夜”。
最末一页画着张更详细的地图,和便签上的简易地图能拼在一起。地图上,图书馆三楼的裂缝被标成一个红色的圆点,一条虚线从圆点延伸出去,穿过几条街道,最终指向钟楼底部的一个小方块,旁边写着三个字:“水牢口”。
水牢?林夏的手指顿在纸上。雾岛这样的小地方,怎么会有水牢?
傍晚时分,雾里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喊“张木匠家的小子丢了”,还有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的,被雾撕成了碎片。林夏趴在窗缝上看,看见几个男人举着火把往海边跑,火光在雾里摇摇晃晃,像濒死的星子。
“又是这样……”阿婆不知何时站在了楼下,她望着男人们消失的方向,嘴里念念有词,“雾大的时候,总有人要丢的。”
“丢了的人,还会回来吗?”林夏问。
阿婆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回来过……但回来的,不是原来的人了。”她抬起头,看着林夏的窗户,声音轻飘飘的,“前年,王寡妇的男人在雾里丢了三天,回来后不认识人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每天就坐在海边,对着雾发呆。后来有天雾大,他又走了,再也没回来。”
林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姐姐信里说“它们在偷东西”,难道影子偷的是记忆?
夜深后,外面的骚动平息了。林夏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摸着口袋里的打火机——是从社区办公室出来时顺手拿的,又看了看桌上的蜡烛,突然做了个决定。
她要去钟楼。
凌晨三点,雾似乎淡了些,能隐约看见街道的轮廓。林夏换上深色的衣服,把蜡烛和打火机塞进背包,又带上了那本记事簿和《潮汐观测笔记》。下楼时,阿婆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抱着那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嘴里发出模糊的梦呓:“别开门……钟响了不能开门……”
林夏放轻脚步,推开木门。青石板路湿漉漉的,踩上去没有声音。她按照地图上的路线往前走,经过图书馆时,看见三楼东架的窗户黑黢黢的,像只睁着的眼睛。
越靠近钟楼,空气就越冷。雾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海水的味道,远处传来海浪拍岸的声音,沉闷而规律。钟楼比她想象的更破旧,砖石墙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尖顶歪斜着,像是随时会塌下来。
地图上标的“水牢口”在钟楼背面,被茂密的灌木丛挡住。林夏拨开带刺的枝条,手指被划出道血痕。月光从雾的缝隙里漏下来,照亮了地面上的一块石板——和周围的石头相比,这块石板的颜色要浅一些,边缘还有被撬动过的痕迹。
她蹲下身,用尽全力去推石板。石板纹丝不动,反而发出“咔哒”的轻响。林夏心里一紧,从背包里拿出蜡烛点燃,火苗在风里摇曳,照亮了石板边缘的凹槽——那是个钥匙孔。
钥匙……哪里有钥匙?
她翻遍了背包,手指突然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是图书馆那串钥匙里,最小的那把铜钥匙,上面刻着个模糊的“牢”字。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
林夏深吸一口气,推开石板。一股潮湿的、带着霉味的气息从地下涌上来,呛得她捂住了鼻子。下面是陡峭的石阶,蜿蜒着伸向黑暗,隐约能听见滴水的声音。
她点燃蜡烛,顺着石阶往下走。石阶很滑,长满了青苔,走了大约十几级,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林夏低下头,蜡烛的光映出一个熟悉的布偶——栀子花形状的,一只耳朵已经磨掉了。
是姐姐的布偶!
林夏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捡起布偶,布偶的肚子里塞着张纸条,上面是姐姐的字迹,比之前的更潦草,像是在极度恐惧中写下的:
“它们在钟楼顶,靠钟声收集记忆。影子是被偷走记忆的人变的……小心敲钟人……”
最后一个字的笔画突然中断,纸上沾着几滴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血迹。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震得石阶都在发抖。
钟楼的钟,在凌晨三点响了。
林夏猛地抬头,看见石阶尽头的黑暗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很高,很瘦,手里拄着根木杖,木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和图书馆那个老人的木杖声一模一样。
“你终于来了。”人影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林秋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