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握紧手里的布偶,指腹蹭过布料上的血迹,声音发颤:“你是谁?我姐姐在哪里?”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木杖敲在石阶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昏黄的光线下,林夏看清了他的脸——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嵌着泥灰,左眼的位置是个黑洞洞的窟窿,只剩下一层干瘪的眼皮,右眼浑浊得像蒙着层雾。
是图书馆里的那个老人。
“我是敲钟人。”老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他抬起木杖,指向石阶上方,“林秋在上面,在钟摆下面。”
林夏的心脏猛地一缩:“她……她还活着?”
老人的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活着?雾岛的‘活着’,和你们不一样。”他的独眼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上来看看你就知道了。”
他转身往石阶上方走,木杖敲击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像是在给林夏引路。林夏犹豫了一下,攥紧蜡烛跟上去。通道比想象中长,两侧的石壁上布满了青苔,偶尔能看见嵌在石缝里的旧骨头,不知道是人骨还是兽骨。
“影子为什么怕记下来的事?”林夏忍不住问,脚步踩在松动的石子上,发出细碎的响。
老人没有回头:“雾岛的雾会吃人,吃进去的不是肉,是记性。你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要去哪里,就会变成雾的一部分,变成影子。”他顿了顿,木杖在石壁上敲了敲,“但写下来的东西不一样,字刻在纸上,就像把记性钉住了,雾带不走,影子也怕这个——它们怕被人记住。”
林夏摸了摸口袋里的记事簿,封皮的棱角硌着掌心。姐姐在《雾岛童谣》里写“影子怕光,更怕记下来的事”,原来不是随口说的。
通道尽头是道铁门,锈得几乎和石壁融为一体,门把手上缠着铁链,锁已经被撬开,耷拉在一边。老人推开铁门,一股混合着铁锈和檀香的气味涌了出来。
门外是钟楼的内部,空旷得像个巨大的胸腔。一根粗壮的木柱贯穿上下,柱身上缠绕着藤蔓般的齿轮和链条,最顶端悬着口青铜钟,钟口布满了绿色的铜锈。而在距离地面三米高的地方,横着一块木板,上面坐着个穿着白裙子的人影。
是林秋!
林夏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姐姐背对着她,长发垂在木板边缘,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阳光从钟楼顶部的破洞漏下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美得像幅画。
“姐姐!”林夏冲过去,却被老人用木杖拦住了。
“别靠近钟摆。”老人的声音压得很低,独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她现在听不见你说话。”
林夏这才注意到,木板上方悬着个巨大的钟摆,正以极慢的速度左右摇晃。钟摆的末端不是金属球,而是个用玻璃做的圆球,里面灌满了浑浊的灰色液体,液体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光点,像被冻住的萤火虫。
“那是什么?”林夏指着玻璃球,声音发紧。
“记忆。”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雾岛所有人的记忆,都在那里面。”他抬起木杖,指向林秋的手腕,“你看她的手。”
林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林秋的手腕上,缠着一圈透明的丝线,丝线的另一端连在钟摆的铁链上,随着钟摆的摇晃轻轻颤动。而她的脖颈处,有一道和阿婆、老人影子上一样的青痕,只是颜色更深,像要嵌进骨头里。
“三个月前,她发现了钟楼的秘密。”老人缓缓开口,像是在说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她想毁掉钟摆,被影子抓住了。影子没吃掉她的记忆,而是把她挂在钟摆下面,让她当‘引’——她的记性最清楚,能把散在雾里的记忆都吸到玻璃球里。”
林夏的眼睛瞬间红了,眼泪砸在记事簿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我要带她走!”
“带不走的。”老人摇了摇头,木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和钟摆连在一起了,离开这里,她会像雾一样化掉的。”他顿了顿,突然转向林夏,独眼里闪过一丝决绝,“但你可以毁掉钟摆。”
“怎么毁?”
“用那个。”老人指着她手里的记事簿,“写下来,把你看到的、听到的,所有关于雾岛和影子的事都写下来。字越多,记越牢,玻璃球就越容易碎。”
就在这时,钟楼底部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撞击铁门。老人的脸色变了:“它们来了。”
林夏低头看向楼梯口,雾气正顺着石阶往上涌,无数道黑影在雾里翻滚,像一群被惊动的蛇。它们没有发出声音,但林夏能感觉到那种冰冷的、饥饿的注视,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她。
“快写!”老人把木杖塞到她手里,“我拦着它们。”
林夏翻开记事簿,手指抖得握不住笔。她抬头看向木板上的姐姐,林秋的身体突然轻轻晃了一下,像是被风吹动的树叶。阳光透过破洞照在她脸上,林夏看见她的眼睛睁开了,瞳孔是灰蒙蒙的,像钟摆里的液体。
“姐姐……”林夏哽咽着,笔尖落在纸上,“雾岛的雾会吃记性,影子是忘了事的人变的。”
第一行字写完,钟摆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玻璃球里的光点疯狂地跳动起来,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钟摆下面挂着林秋,她是引,被透明的线拴着。”
第二行落下,一道黑影已经爬上了楼梯,它没有形状,只是一团流动的黑暗,朝着林夏的方向涌来。
“老人是敲钟人,也是老陈头,他的眼睛被影子挖走了,因为他想藏起记下来的事。”
第三行写完,老陈头突然举起木杖,朝着黑影狠狠砸下去。木杖击中黑影的瞬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黑影像被烧着的纸一样蜷缩起来,但很快又舒展开,变得更大了。
“阿婆的木箱里装着以前的记事簿,她在保护这些记下来的事。”
“张木匠家的小子没被吃掉,他的记性藏在图书馆的裂缝里。”
“影子怕光,更怕写在纸上的字……”
林夏的笔尖在纸上疯狂游走,墨水溅在手指上,和眼泪混在一起。她写得越快,钟摆晃动得越厉害,玻璃球里的光点越亮,那些涌上来的黑影就越是躁动不安,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嘶鸣。
老陈头的动作越来越慢,他的后背被一道黑影缠上了,那团黑暗像藤蔓一样收紧,勒得他发出痛苦的闷哼。但他没有松手,一直用木杖撑着身体,把黑影挡在楼梯口。
“林秋,我是林夏,你记得吗?小时候你总抢我的糖吃,说要留着给我换嫁妆。我们家住在青石板路的尽头,门口有棵栀子花树……”林夏一边写,一边对着木板上的人影说话,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你说过要带我来看海,雾岛的海不好看,我们回家看我们那边的海好不好?”
林秋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脖颈处的青痕变得越来越深,透明的丝线开始发出“嗡嗡”的响声,像是要断了。
“快!写最后一句!”老陈头用尽全身力气喊,他的半个身子已经被黑影吞没了,“写‘影子带不走我们’!”
林夏的笔尖悬在纸上,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看着被黑影吞噬的老陈头,看着木板上痛苦颤抖的姐姐,看着那些在雾里翻滚的、失去记忆的影子,猛地低下头,在记事簿上写下最后一行字:
“影子带不走我们,因为我们记得彼此。”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钟摆猛地停住了。
玻璃球里的光点突然炸开,像无数颗星星同时亮起,紧接着,“咔嚓”一声脆响,玻璃球裂开了一道缝。
“啊——!”
黑影们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它们开始疯狂地往后退,像是被什么东西灼烧着。缠在老陈头身上的黑影松开了,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雾里。
木板上的林秋突然抬起头,她灰蒙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嘴唇轻轻动了动,发出一个极轻的声音:“夏夏……”
是姐姐的声音!
林夏扔掉笔,朝着木板冲过去。就在这时,钟摆上的玻璃球彻底碎了,无数灰色的液体从空中泼洒下来,像一场冰冷的雨。液体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响声,那些还没退走的黑影被液体沾到,瞬间化作了蒸汽。
而落在林秋身上的液体,却像露水一样渗进了她的白裙子里。缠绕在她手腕上的透明丝线“啪”地断了,她的身体软软地从木板上滑下来。
林夏冲过去接住她,姐姐的身体很轻,像一片羽毛。她的眼睛闭着,脖颈处的青痕正在慢慢变淡,呼吸微弱却平稳。
“姐姐,没事了,我们回家了。”林夏抱着她,眼泪无声地滑落。
老陈头拄着断了一截的木杖走过来,他的独眼里淌下浑浊的泪水:“记下来的事,总算起作用了。”
钟楼顶部的破洞透进更多的阳光,雾开始散了,像被风吹走的纱。林夏低头看向怀里的记事簿,封皮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上面写满了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钉子,把那些差点被雾带走的记忆牢牢地钉在了纸上。
远处传来了海浪的声音,清晰而明亮。林夏知道,雾岛的雾,这次是真的要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