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南门,黑压压的人流在曹军皮鞭与矛戈驱策下,如浑浊的泥浆,缓缓渗入这座新生的权力之都。夯土城墙高耸、箭楼狰狞,巨大的阴影吞噬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冰冷的秩序弥漫在干燥、刮脸的深秋风里,压得人肺叶紧缩。
林越低着头,混在辎重队列尾端,眼角的余光贪婪地捕捉着一切。城门洞上方巨大的“雒”字石刻痕迹尚未磨尽。门卒查验入城凭证,手按腰间长刀,眼神如鹰隼,掠过每一张疲惫焦黄的脸。为首队率胸前悬挂着一枚“典农都尉府·丙字伍”的木制腰牌。
“噤声!低头!”押粮什长——如今该称吴什长了——压低的厉喝在耳边响起。吴什长那三角眼此刻精光更盛,却也绷着一根弦。他腰间的“转运营·癸字什·吴”木牌与城卒的无声对峙着。
林越将头埋得更低,视线却牢牢锁住城门甬道深处。几个时辰前在沙土上勾勒的轮廓,此刻正化作立体的压迫撞入眼帘:笔直得近乎冷酷的主街、纵横切割里坊的夯土高墙、远处被圈占起来、传来打铁声的东营匠作区……以及更深处那片被森严甲士拱卫的宫阙群。
队伍蜗行穿过喧闹又压抑的市集,污水横流,叫卖声参杂着皮鞭的炸响与流民的呜咽。一辆华盖牛车从旁碾过,皂轮黑漆,车帘紧闭,车辕上不仅嵌着青铜虎头符印,辕首更插着一面玄底绣金的“五官将曹”牙边旗帜!周遭人流如劈浪般矮身下拜,包括押粮的军卒。林越随众人屈膝,泥土的腥气直冲鼻腔,心中冰彻:在这座城,一粒尘埃的错位都可能引来碾碎一切的巨轮!
粮草交割地在西城角落一片破败的营区。夯土墙开裂如龟甲,茅草顶朽坏,风裹着灰尘打着旋钻进来。“呸!这狗窝!”卸粮的老兵吐了口黄痰。林越的目光却凝在营区深处——十几名缺胳膊少腿的老卒蜷缩在茅草堆上,无声舔舐着各自的伤口。空气里弥漫着草药混着脓血的酸腐气。
“赵叔!赵大哥!”一个干哑的嗓子从营角茅草堆里响起。
林越循声望去。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汉子,身形魁梧却萎顿,面色焦黄,最醒目的是他右小腿——裹着层层看不出颜色的粗布,布上渗出暗黄药渍,将半条腿染得污秽不堪。那人见林越望来,挣扎着想坐起,脸上挤出苦涩的笑容:“阿越!真是你!老天开眼!”
林越脑中念头飞转,瞬间对上号——这便是他口中“一同乡阿叔”、实际是大哥辈的赵大牛!当初在下邳城外,吕布乱兵溃散时流矢横飞,他替林越挡了一箭,自己却深中腿骨。林越心头一热,快步上前扶住:“大牛哥!你…你的腿怎么样?”
赵大牛摆摆手,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嘿!命捡回来就不错了!亏了你那些草根布条子!那几天烫得我以为魂儿要飞了……” 他指着自己腿上的脏污布条,“就按你说的法子,捣烂了敷上,真退了热!熬过来了!”
看着赵大牛艰难挪动伤腿的样子,林越心中微沉。记忆里某本泛黄中医古籍上描绘的“附骨疽”图谱碎片般闪过。他正要蹲下细看,一声暴喝炸雷般响起。
“呔!那两个闲汉!滚过来!”一个穿着半旧札甲的矮壮军吏叉腰站在营中空地,他腰间悬的是一面铜质“西营司仓·吏”的牌子,肥脸上嵌着一双浑浊的小眼睛,“粮垛给老子搬到东仓!今日清不完,全营饿饭!”
被点到名的还有几名瘦弱流民。赵大牛脸色一白,咬着牙:“阿越,哥拖累你……”
林越一把架住他胳膊:“别说话,省点力气。”他目光扫过营地角落堆放的圆木和散落工具,脑中急转。
粮袋沉重,路又远。赵大牛每挪一步,额头上便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伤腿僵硬如木桩。其他流民也是面如死灰。
搬了两趟,赵大牛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几乎栽倒。林越眼疾手快托住他,两人瘫坐在泥地上,呼哧喘着粗气。
监仓小吏骂骂咧咧奔来,抬脚就要踹赵大牛:“装死?耽误爷爷……”
“大人息怒!”林越猛地站起,躬身挡在赵大牛身前,语速飞快:“粮仓要紧!但大人您看,若是将这腿脚不便的派去扛圆木、修补营地东墙,省得碍事,余下几人专心搬粮,天黑前粮垛必清!”
小吏的脚顿在半空,浑浊小眼狐疑地眯起,在林越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庞和赵大牛那条脏污的伤腿间逡巡:“你小子……哪来的花肠子?”
林越神情越发恭顺:“小的不敢!只想粮垛能早点清点完毕,大人您也好在仓吏面前周全…… 再者,营地破败风大,弟兄们若再冻病几个,更耽误差事不是?若用那边现成的圆木,立起支架,几个人一会儿就能把东墙窟窿堵个七七八八。”他特意强调“现成的”、“一会儿”。
小吏盯着他看了几息,目光又扫向那摇摇欲坠的东墙。破洞确实大,夜里冷风往他值夜的小棚钻也是事实。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你这狗东西有点眼力!滚去堵墙!”又冲着其他流民吼:“看什么!加紧搬!差一粒米,老子剥你们皮!”
危机暂时解除。赵大牛感激地看着林越,眼中已有泪光闪动:“阿越……”
林越不动声色拍了拍他肩,低声道:“先熬过去。想法子弄点热水,你腿上的药布得换。”他扶赵大牛到圆木堆旁,指导着将木头按尺寸架好,又塞了把捆扎用的茅草给他:“当夹板,省点力。”
暮色渐沉,粮垛终于清空。累瘫在地的流民每人只分到一块冰冷杂粮饼。营地里四处响起压抑的咳嗽与呻吟。
林越与赵大牛挤在一个勉强避风的棚角,就着冰凉的井水啃饼子。冰硬的饼块如碎石刮擦着喉咙与胃壁。
“阿越……”赵大牛的声音在黑暗中嘶哑沉闷,“……你说,咱们在这里,给曹司空搬粮垒墙……能…能有出头的日子吗?”他的语气迷茫而疲惫。
林越咽下最后一口刮喉的饼屑,口腔中是浓郁的尘土与血腥味。他的目光穿透棚顶的破洞,落在许都上空那几颗在厚重尘埃云翳后挣扎闪烁的寒星上。
“大牛哥,听说过‘虎兕出于柙’吗?”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吞没,“猛兽,只有困在笼中时才最饿,也最需要能撕开铁笼的爪牙……”他停顿了一下,更深地压低了声音,“就像……刘……使君……” 最后几个字含混不清。
赵大牛似懂非懂,却直觉地感受到林越话语里那份冰冷的决心。黑夜中,赵大牛似乎听见林越那沾满冻泥的手指,在身下的冰冷泥地上,极其缓慢、极其细微地移动着,勾画着某种不可知的轮廓……
许都的夜,风如刀,寒气浸骨,营房的腐朽木头在呜咽。但这片黑暗之下,某种被禁锢的力量,正如冰层下的潜流,无声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