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似铁刷子刮过许都，卷起漫天灰白色的雪粒，敲打在营区开裂的夯土墙上簌簌作响。屋檐垂下犬牙般的冰溜子，在惨淡日头下闪烁着砭骨的寒光。西营库区像个被遗忘的冰窟，寒风卷着雪沫从林越那日指挥堵上又裂开些许缝隙的东墙窟窿猛灌进来。

粮草苦力缩在棚里瑟瑟发抖。赵大牛那条伤腿裹着污糟的粗布，寒气侵骨，肿得愈发像个发酵的糠团。他脸色青白，嘴唇干裂，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却仍强撑着用草绳捆扎几块新劈的木柴。林越看着他腿上隐隐沁出的浑浊黄液浸透布边，心沉得像块浸水的铅。

“狗日的贼老天……” 昨日监仓的小吏缩在稍完整的茅棚下骂道，手里揣着个劣质陶土手炉，“……冻得爷爷卵都缩了！再冻塌几个棚子，那些曹老爷才舒坦！”他三角眼瞥向赵大牛，不耐烦地咋舌：“那大个子！搬墩柴禾过来，冻死爷爷你填命啊？”

赵大牛猛吸口气想站起，伤腿受力，痛得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小的去！” 林越抢步上前，利落地搬起柴禾放到小吏脚边角落，“大人且暖暖。”

小吏斜睨林越那张在风雪中愈发显得平静过分的脸，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言语，把冰凉的脚往柴禾堆边凑了凑。

林越转身搀赵大牛坐下，低声道：“寒气入了骨缝，伤口怕更糟。忍一忍，想法子弄点烧酒擦擦……”

话音未落，棚外突然一阵骚动，夹杂着呵斥和马匹喷鼻的声音。风雪幕帘被粗暴掀开，几个身着墨青色甲胄的军士当先闯入。为首一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一双丹凤眼开合间似有寒电，目光扫过破败营区，落在那处不断灌入风雪的东墙破口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整个营区顿时死寂一片，连那监吏也哆嗦着站起来。来人腰间革囊上，一个“汉左将军刘”的朱红烙印刺痛了林越的眼！刘备！是刘备的人！领头这气势……莫非是……？

“这位是刘将军帐下，建忠校尉关爷！”刘备亲卫队长上前一步，声音洪亮。

果然是关羽！林越心头猛地一跳，混杂着前世记忆的敬仰与此刻身处蝼蚁之位的冰冷现实，更用力地垂下头颅。刘备军也来交粮？怎会到这等破败库区？是巡查，还是借故避开曹操耳目？无数念头电闪而过。

“关……关校尉！” 监仓小吏连滚带爬上前，满脸谄笑，“风雪太大，这等腌臜地方污了贵人的眼……”

关羽并未看他，目光依旧定格在那不断灌入风雪、吹得众人摇摇欲坠的破洞上，又扫了一眼几处明显在风雪中嘎吱作响、看似随时会坍塌的茅棚顶。“破败如斯，” 关羽的声音沉凝，如古井寒泉，“风寒入骨，营卒若染疫，岂非自毁城防根基？”

这话是对着身后的亲卫说的，但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这死寂的库区里。

林越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机会？还是刀刃？他强压下去，脑子里瞬间翻过无数念头：关羽懂练兵却不擅营造，史载其傲上恤下……或许……

几乎是下意识，在众人依旧屏息凝神的死寂里，林越往前挪动了一小步。这一步极其微小，却让他恰好处在了库房门口那片唯一能看清整面东墙和摇摇欲坠茅棚顶的位置。

亲卫队长锐利的目光立刻锁定了林越这不合时宜的移动：“嗯？何人？！”

关羽的目光也微移，丹凤眼如利锥刺来。

寒气瞬间浸透林越的脊背，但他强迫自己抬头，只抬起一半，视线恭敬地落在关羽身侧的刀柄上。他抱拳，声音不大，却努力穿透风雪，清晰稳定：“小人斗胆，请关校尉留意！”

整个营区落针可闻。赵大牛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监仓小吏眼珠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越。

关羽脸上看不出喜怒：“讲。”

林越深吸一口气，风雪刺入肺腑的冰冷给了他一丝异样的清醒：“关校尉忧心营防，实乃至理！风寒侵营，病疫横行，是为兵家大患。”他微侧身，指向那正吹得风箱般呜咽的破洞：“风钻雪侵在此！非但如此，请校尉细观棚顶积雪——向阳处薄，背风处厚，背风那几座棚顶，积雪已足半尺，椽子不堪其负！”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半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小人料定，不出两个时辰，此等背风棚顶积雪逾尺，必定压垮！”手指坚定地指向三座草顶厚实、结构歪斜的茅棚。

风雪似乎也为之一滞。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林越的指向看去。关云长丹凤眼锐光暴涨，猛地抬头直视那几座棚顶！积雪的厚度差异在这纷扬雪幕中难以察觉，但他出身底层，多年行伍，对危屋倾覆的征兆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林越一指，再结合那茅棚明显歪斜的梁柱和不堪重负的嘎吱声，那危险变得触目惊心！

关羽身后几个亲卫也变了脸色。他们都是老兵，看得出那几座顶棚确实危如累卵！若真塌了，伤了自己士兵不说，关羽巡查之地出了此等大祸，这脸面……

监仓小吏的脸瞬间惨白如纸，他想反驳，想斥骂，但在关羽那骤然升起的冰寒威势下，半个字也吐不出。

“你！”关羽猛地盯向林越，那目光似要穿透他，“怎知？”

林越低头，姿态愈发恭谨卑微，声音却依旧平稳：“小人…流落前曾给乡中土营造匠打过下手，识得些粗糙营造法度。观椽木粗细承力、积雪积压、棚顶倾斜之姿，足可推演时辰后果……此乃营垒存亡之险，不敢不报！”

他的话半真半假，营造知识实来自前世工程类阅读，但此刻，语气中的笃定和对“营垒存亡”的强调，直击关羽关切之处。

关羽沉默，那是一种蕴含着风暴的巨大压力。丹凤眼在林越脸上停顿了两息，随即果断移开，转向身后的亲卫队长：“张胜！”

“末将在！”

“立刻调派人手！三队甲士归你统属！将库区所有堆积过厚积雪、梁柱歪斜不稳的茅棚顶棚积雪尽速铲除！加固歪斜梁木！用原木顶住！半柱香内完成！谁敢延误，军法从事！”

“诺！”张胜抱拳应诺，立刻雷厉风行地带人行动。

风雪中顿时一片忙碌噪杂。甲士们攀上棚顶挥铲，原木撞击声不断。监仓小吏瘫软在地，面无人色。他知道，这一关算暂时过了，但关羽对库区的印象……

混乱中，林越早已重新退到赵大牛身边，搀扶住几乎因后怕而脱力的大汉。

在甲士铲雪的噪声里，关羽骑在马上，凝目又望了一眼林越所指、已被重点加固的三座棚顶，然后目光再次落回到角落棚檐下沉静站立的林越身上。风雪太大，林越垂着头，身影模糊，似乎只是营区千篇一律的灰暗背影中的一个。

关羽收回目光，声音冷淡：“走！”不再多言，勒转马头，带着亲兵迅速离开这片狼藉的营地。

马蹄踏雪声远去。棚顶的积雪被哗啦啦推落。

“吓…吓死老子了……”赵大牛这才觉出浑身已被冷汗湿透，声音哆嗦着。

林越长长吐出一口白气，扶着赵大牛坐下。后背早已被冷汗濡湿，紧贴在冰冷的葛衣上，冰火交织。刚才那一步，是万丈深渊边上的试探。关羽走了，没有带走他，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意料之中。但……他抬起头，望向关羽一行消失的雪幕方向。

那危棚顶加固的原木缝隙里，一张几乎与灰泥同色的、折叠成三角的极薄草纸，悄无声息地贴在了里面。纸上，炭笔划下的几条简单却清晰的痕迹，标示着许都西营仓区几处最易潜入的墙段死角与巡哨间隙的时刻——这是林越过去十几天，用冻僵的手指，无数次在泥土和冰上反复推演的记忆。一场巨大的风雪掩护下，一份指向曹操新筑粮仓位置的草图，被钉进了关羽加固的工事里。

棚角的昏暗处，一个瘦小的身影——负责仓区炭火搬运的少年小吏萧让——迅速扫过那张藏匿点，眼中闪过一丝机敏。随后他抱着炭筐，若无其事地跟着忙碌的人群离开了。

营区重新陷入压抑的死寂，只有风雪呼啸，以及铲雪落地的扑簌声。监仓小吏终于从惊吓中回神，望向林越角落的眼神，已不仅仅是忌惮，更多了一丝难以理解的恐惧和怨毒。

林越拿起一块冰凉的饼，塞进赵大牛冰凉的手里。赵大牛接过，目光落回自己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肿腿，脸上露出深深的忧虑和痛苦。林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脏污的裹腿布边，混着雪水冰沫的泥浆下，一小片惨白发亮的皮肉翻了出来，边缘渗着丝丝黄脓，像是一道无声的溃烂口子，在风雪中狰狞绽放。

他收回目光，慢慢咀嚼着口中坚硬如冰坨的杂粮饼。风雪声、铲雪声、赵大牛压抑的痛楚呻吟交织成一片。这场雪，才刚刚开始下。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