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终于在第七日的午后显出倦怠之势,天色依旧是灰蒙蒙的阴翳,压得整个许都喘不过气。西营库区如同被野兽蹂躏过的废墟,铲落的积雪混杂着被踩烂的泥浆,冻结成高低不平的冰棱,断掉的茅草和碎木茬散落四处,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土腥、腐草和伤病者身上散发的淡淡腥膻气息。
但这点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哐当!一座本就不甚牢固的茅棚,顶棚的积雪虽被清理了大半,侧面冻裂的夯土墙却再也支撑不住,半面轰然倒塌!坍塌的墙泥和冰碴猛地砸在下面几个用来煮姜汤的破釜和一堆刚收集的干柴上,泥水飞溅。正围在火堆旁试图驱散一点寒气的几个伤兵和老卒猝不及防,顿时惊叫、痛呼、咒骂声搅作一团。
“天杀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塌了就塌了!冻死算毬!”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再次弥漫开来。
“嚎甚丧!” 那监仓小吏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脸冻得发青,靴子上沾满泥浆,叉着腰吼道,“倒了也是你们手脚不利索!关校尉好心派兵帮你们除了雪顶子,自个儿的墙自个儿不会糊吗?这点小事都干不成,趁早冻死喂野狗!耽误了明后日来运的军皮货,看老子不把你们……”
唾沫横飞的怒骂像刀子刮着众人的神经。没人应声,所有人都木然地缩在原地,眼神空洞,仿佛连愤怒的气力都已耗尽。营区角落,赵大牛那条肿得像发酵面团的伤腿被简陋的柴草稍微架高了些,粗布边缘渗出的黄脓在冰冷空气中结成了冰痂,散发出令人心慌的臭味。他蜷缩在铺了一层薄草的角落,呼吸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控制不住的、仿佛从骨头缝里挤出的呻吟。他竭力忍耐着,豆大的汗珠却沿着青灰色的鬓角滚下来。
林越从棚外抓了一捧刚融化的雪水,小心地搓洗着一块相对干净的粗麻布。冰凉刺骨的水冻得他手指通红僵硬,骨头里都像有针在扎。他走到赵大牛身边蹲下,拧干布上的冰水,轻轻按在他滚烫的额头:“忍着点,大牛哥。寒气入络,得想法子拔出来。”
赵大牛牙关紧咬,从喉咙深处挤出模糊的颤音:“……阿越…这…这条腿…是不是废了……”灰败的眼中满是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这条腿是他打猎的本钱,是他在乱世赖以生存的最后倚仗。
“不会!”林越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却死死盯住那块渗着黄脓冰碴的裹腿布,“热毒裹住了筋骨,硬顶是顶不过去的!得透出来!”他眼前再次闪过古籍上“附骨疽”那狰狞阴毒的图谱,一个大胆而充满风险的计划在他脑中急速形成。他需要一个机会,更需要一个足够分量、能暂时压制那监仓小吏的“靶子”。
机会来得毫无预兆,甚至带着铁与血的前兆。
午后未几,远处内城方向骤然传来沉闷如滚雷的战鼓声!咚!咚!咚!一声紧过一声,带着一种决然肃杀之气,穿透了铅灰色的云层和西营压抑的死寂,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库区所有人瞬间僵住。那监仓小吏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脸瞬间煞白,叉腰骂人的姿势凝固了。这种鼓声……唯有大军即将开拔或紧急集结!
“是翼德将军!”一个从内城方向刚刚押送一小批皮货回来的老卒跌跌撞撞冲进营区,声音嘶哑带着惊悸,“三将军!三将军在校场点兵!听说……听说要开拔汝南!前头……打起来了!”
张飞?点兵汝南?!
林越心脏猛地一撞!历史的风声卷着刀戟的寒芒扑面而来——建安五年春,官渡大战拉开序幕前的血腥前奏,曹操主力与袁绍在白马等地拉锯,而刘备受曹操之命(或说驱策),将前往汝南一线骚扰曹操后方!大战将至,曹军后勤压力陡增,这西营库区……绝不能再乱下去!这就是他苦等的机会!
“大人!大人!”林越猛然起身,声音前所未有的急促洪亮,甚至盖过了远处未息的鼓点!他不再看赵大牛,目光锐利如锥,直钉在那还未从噩耗般鼓声里回过神的小吏脸上,“库房坍塌事小!若因营房不整、风雪浸袭,疫气横行,耽误了转运军资的重事……小的斗胆提醒大人,延误军机,怕是关校尉的兵都来不及帮咱们除雪顶子!”
“延误军机”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钩,瞬间刺穿了小吏的惊惧麻木!他肥胖的身体猛地一哆嗦,三角眼死死瞪向林越,眼神里充满了被戳破心事的暴怒和一丝更深切的恐慌:“你…你这该死的!胡说什么!谁说会……”
“大人明鉴!”林越猛地指向那面倒塌的泥墙,又迅速扫过几处明显歪斜、仅靠木柱勉强支撑的库房墙壁,“风雪未绝,墙体根基已朽!今日倒一堵,焉知明日不会塌一片?!更甚者——”他踏前一步,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笃定,手指再次坚定地指向赵大牛腿边那块污糟腥膻的裹腿布,以及周围几个伤病员低低的呻吟,“寒湿浸骨,伤病孳生!这营中已有腿伤化脓者数人!大人请看那颜色气味!这正是风寒疫毒将起的苗头!一旦在转运军资的士卒、苦力中蔓延开来……”他猛地打住,言外之意比厉声恐吓更让人胆寒。
整个库区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远方战鼓的余韵和伤病者粗重的喘息。小吏死死盯着赵大牛腿上那块污糟腥膻的裹腿布,又惊惧地扫视周围几个缩成一团、脸色灰暗的伤号,肥胖的脸上肌肉不断抽搐。他当然知道“疫”字的可怕!尤其是在这大军即将调动的节骨眼上!营区若真爆发疫病,别说曹司空的军法,眼前转运军需的督粮官就能活剐了他!
“你……你待如何?!”小吏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他第一次放下了跋扈,像是在洪流中抓住一根稻草。
林越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搏动的血潮,声音清晰而沉稳:“请大人立即决断!速速加派人手!”
“其一:所有坍塌、破损之墙,立刻夯土、填木、草泥堵塞!非为遮风,实乃阻隔寒湿疫气根源!”
“其二:所有伤病之人,即刻与健卒苦力分开安置!此角落草棚,需以草泥尽可能堵死缝隙,暂做病营!每日由专人在外隔空送入饮水、食粮!非必要,不得进入!”
“其三:弄些烧酒来!越多越好!以布蘸取烧酒擦拭伤病患处!伤处需每日清理脓腐,用干净热水烫过的细布包扎!”(首次公开提及卫生防疫手段)
“其四:健卒苦力所有饮水,必须烧开!不能烧开,也必须撒入煮沸后的车前草、鱼腥草渣滓!大人!”林越眼中锐光逼人,“疫毒自口鼻入!此乃保命根本!”
“其五:腾出一间库房稍好者,生大炉昼夜烘烤新收军皮!既为驱湿,亦可借温热驱散营中一部分阴寒疫气!一举两得!”
四条方略,条条直指小吏恐惧的“疫”、“误军机”!没有虚言恫吓,只有简洁到近乎刻板的应对之策。小吏的三角眼剧烈地抖动着,在林越那近乎冷硬的平静面孔上扫了又扫,似乎在判断这是否又是一条诡计。但林越的目光毫无退避,只有坦然的紧迫。
“大人!时不我待!”林越再次厉声提醒,远处张飞营中又传来一阵沉闷的、整队开拔前的号角!
这声号角如同最后通牒,彻底击垮了小吏的挣扎。“狗……狗日的……”他狠狠骂了一句,不知是咒骂老天还是林越,随即猛地一跺脚,冲着几个还在发愣的军卒吼道:“死人吗!没听见?!都听他的!立刻!马上去办!快!!”最后一声几乎破了音。
整个营区瞬间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猛转起来!泥水飞溅,原木撞击声、苦力的号子、焦灼的呼喊响成一片。林越紧绷的心弦并未放松,他一个箭步冲到赵大牛身边:“大牛哥!机会来了!忍着痛!脓毒今日必须排出来!”
赵大牛看着林越眼中从未有过的、仿佛燃烧着冰焰的光芒,重重点头,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阿越!你来!大哥这条腿……交给你了!”
林越不再犹豫,转身对着正在监督夯墙的老卒大喊:“老丈!劳烦帮我寻一把快些的匕首或小刀来!有半盏烧酒最好!快!”
老卒被他的神情镇住,也不多问,扭头就钻出人群去找。林越则抓过旁边用来拨火的一根指头粗、烧得发红的旧木柴棍,一手迅速解开赵大牛腿上那已经冻硬、散发恶臭的粗布。脓血粘连着皮肉,强行撕开时赵大牛闷哼一声,身体剧烈颤抖。
这时,老卒终于跑回来,递给他一把磨得半亮的短铁匕,竟还有一个装了小半下劣质烧酒的粗糙小陶罐!
“谢老丈!”林越一把抓过,先倒出一点烧酒,将匕首两面淋过,随后深吸一口气。他目光如电,盯准伤口上最鼓胀、脓水渗出最浓郁之处,是腿骨旁边一块已经发紫的皮肉。他猛地将那块烧红的木柴尖端——对准那发紫肿胀的皮肉中心!
哧——!
一股焦臭的青烟瞬间腾起!剧痛让赵大牛浑身如遭雷击,本能地要弹起来,却被旁边几个帮忙的苦力死死按住!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痛吼!
林越额角青筋暴起,手却稳得如同磐石,用力按着那火热的烙点,眼中只剩下那块急速变黑焦化的皮肉。这是古籍上记载最原始、最粗暴、也最可能无效的止血消毒法——火烙灼疮!目标:破坏深层感染腐肉,激发深处脓血涌出!
短短数息,对赵大牛如同几个时辰。林越猛地拿开木柴!只见那焦黑处,混合着脓液的血水猛地涌了出来!
“就是现在!”林越低吼!手起匕落!毫不犹豫地顺着那块灼开的皮肉边缘,用那烧酒淋过的匕首划开一道深入的口子!暗红中带着浓黄甚至墨绿污黑的血水夹杂着恶臭的脓块,像开了闸般汩汩涌出!
“按住!”林越声音嘶哑,飞快地用沾着烧酒的粗布擦拭涌出的污秽,手指不顾恶臭,用力按挤伤口周围,挤出更深的脓血和坏死组织!冷汗从他的鬓角滚落,冰渣子般沾在颤抖的睫毛上。没有麻沸散,没有消毒剂,他像一个闯入古代战场的蹩脚外科军医,唯一能倚仗的只有那点穿越千年的纸面知识,和眼前这条他不能失去的兄弟的性命!
终于,涌出的血液渐渐变得鲜红,脓液大幅度减少。林越的手微微发抖,将那小半罐劣酒尽数冲洗在狰狞的伤口深处。剧烈的刺激让赵大牛痛得几乎晕厥,腿脚剧烈痉挛。林越咬紧牙关,将干净布条一层层用力裹紧,压迫止血。
“拿…拿些炉灰来……”林越的声音都在颤。有人递上一把冷灰。林越将还微热的草木灰厚厚地敷在布条上,再用布条缠紧。这是唯一能想到、也最廉价的止血生肌方法。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脱力,靠在冰冷的土墙边,剧烈喘息。赵大牛已痛得虚脱过去,脸上最后一点人色都没了,只有胸膛还在微弱起伏。旁边的几个帮忙的苦力看林越的眼神彻底变了,惊骇、佩服、还有一丝如同看向巫医般的恐惧。
棚外的喧嚣和远处断续的军号仍在继续,如同一个巨大而冷漠的背景音。营区的整饬在恐惧与混乱中艰难推进。泥墙被草草修复,病营被隔离,炉火在专设的皮货库房点了起来。
天色在肃杀中彻底黑透。风雪不知何时又偷偷大了些,刮着新堵的墙壁呜呜作响,仿佛无数阴魂在哭嚎。
林越守在赵大牛简陋的铺边,旁边放着那把残留着血迹和脓污的小铁匕。炉火微弱的光映着他沉静而疲惫的侧脸。他伸出手,感受赵大牛额头虽然微烫却不再滚手的温度。体温似乎在回落,那以血肉为代价的驱毒……似乎起效了?
就在这短暂的、夹杂着血腥与疲惫的安宁间隙。
“哒…哒…哒…”一队沉重迅疾的马蹄踏碎夜雪,由远及近,直奔西营库区!
“哗啦!”营区临时加固、象征性围挡的栅栏门被粗暴撞开!一群身着黑色轻甲的精锐骑兵旋风般卷了进来,为首之人,身壮如熊罴,面膛黝黑,须髯戟张如钢针,豹眼圆睁似欲喷出火来!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汗水和暴虐酒气的煞气瞬间笼罩了整个营区!
他勒住暴躁的战马,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狼藉混乱的库区,最后落在炉火最旺、人手最多、正热火朝天烘烤皮货的那间稍好的库房上。
“张爷爷来点验军需!是哪个狗杀才管事?!滚出来答话!”咆哮如滚雷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监仓小吏连滚带爬跪扑在冰冷的泥地里,裤裆瞬间湿透。
黑暗角落的病棚里,林越缓缓抬起了头,眼神疲惫却锐利依旧。真正的考验,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