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张爷爷！”监仓小吏连滚带爬地扑倒在泥浆里，连额头都忘了磕，声音撕裂般尖锐，带着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小……小人魏安，督理此间库务！将军有何吩咐，但凭驱使！小人定效死……”
“效死？”如同闷雷滚动，夹杂着浓重酒气的嗓音砸了下来。张飞勒住躁动不安的烈马，那畜生碗口大的蹄子刨着冻硬的泥地，溅起飞溅的泥点，正砸在魏安涕泪横流的脸上。张飞却看也不看他，豹子般的圆眼如探灯扫过库区，里面燃烧着战争在即的亢奋和烦躁。“老子不要你效死！”他吼着，声音震得屋檐冰溜子簌簌乱抖，“老子要东西！马上要！滚烫发光的箭簇、新磨的环首刀、能包裹铁蹄的上好硬皮子！现在！立刻！全给老子搬到北校场去！误了俺三军开拔时辰，”他猛地一拍腰间那柄沉重刀柄，“爷爷扒了你们库区所有人的皮！铺路！”
每一句咆哮都像巨锤砸在众人心口。库区所有人，无论兵卒苦力，刹那间面如土色。魏安更是浑身筛糠，声音都变了调：“张……张爷爷明鉴！箭……箭簇刀兵……在……在东营匠作坊，不……不在此处啊……只有……只有刚收来的生皮……还没烘干……”
“生皮？呸！”张飞一口唾沫如浓痰般喷在魏安面前，“没烘干的皮子有个鸟用？！抹上泥巴糊墙吗？！老子要的是裹马腿护蹄的硬熟皮！御寒挡箭的甲衬里子！现在！立刻拿干透能用得上战阵的来！”
魏安眼前阵阵发黑，牙关打颤：“张爷爷息……息怒！实……实在没……没有烘好的……”他知道张飞性子，真惹急了，当场被马踏死都算轻的！
“没有？！”张飞的暴怒陡然拔高，烈马被他狂暴的杀气激得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嘶鸣！周围甲士的刀柄都握紧了三分！“营房修得狗啃的！皮子烘得尿泡的！干吃饭不拉屎！一群蛆虫！”他猛地抽出那柄厚背宽刃的环首刀，刀刃在微弱的火光和雪光下划出一道惨白的厉芒，直指那间炉火烧得最旺、人影晃动的皮货库房，“里边是什么？！给爷爷滚出来！”
刀锋所指，正是那间临时改为烘烤皮子的库房！里面十来个正忙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的苦力，惊骇之下纷纷扔下手中半湿的皮革，连滚带爬要往外逃。混乱中，不知谁绊倒，撞翻了堆在炉火旁一大摞刚浸湿待烘的湿皮草，带着泥污和血渍的腥膻皮毛猛地砸在炉壁上！
“轰！”
火星、灰烬、带着焦糊皮毛味的浓烟骤然爆开！整个库房里瞬间一片狼藉烟尘！几个苦力惨叫着拍打溅到身上的火星！
“狗日的！还敢毁老子的货？！”张飞瞬间暴怒到了极点！在他看来，这就是赤裸裸的抗拒！是对他，对三军开拔的藐视！新仇旧恨瞬间点燃！“反了天了！给老子全砍了！！！”
“将军且慢！”
一个并不响亮、甚至带着嘶哑疲惫的声音，在烟尘弥漫的混乱与绝望的死寂中，稳稳地响起！如同投石入沸水，瞬间让张飞那柄即将劈落的钢刀在半空顿了一顿！
所有人惊骇的目光，聚焦在角落的病棚门口。林越拨开那象征性的草帘，一步步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唇色因寒冷和疲惫而发青，然而步伐却异常沉稳。他没有看张飞指向库房的刀锋，目光径直落在那堆被火燎得半焦、散发着浓烈腥膻恶臭的半湿皮毛堆上。
“小的林越，库区苦役。见过张将军。”他抱拳，对着张飞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声音清晰地盖过火焰余烬的噼啪和被踩在地上的苦力的痛哼。“将军息雷霆之怒！库中非是毁货，实为意外！更非怠慢军需！将军欲索之硬熟皮，此间正有！远胜凡品！”他猛地指向那堆烟熏火燎、被泥污血渍浸透、散发着浓重异味的半湿皮子！
整个库区彻底安静下来，连魏安都忘了筛糠，惊疑不定地看着林越，又看看那堆“垃圾”。
张飞勒住更加暴躁的战马，豹眼瞪得滚圆，刀锋缓缓移转，指向林越，浓重如实质的杀意几乎将空气冻结：“你说甚？！”
刀尖距离林越不过丈许。那浓烈的血腥、酒气、汗臭以及狂暴的煞气，足以让普通人瘫软失禁。
林越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腥臭和烟火味的空气刺入肺腑。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张飞那双几乎要噬人的眼睛，声音愈发稳定清晰，甚至带上了一丝笃定的狂热：
“将军容禀！小人所言‘正有’之熟皮，非是寻常烘烤，此乃老天所赐，战阵亟需之‘火油皮’！”
“火油皮？”张飞浓眉紧锁。
“正是！”林越踏前一步，仿佛要用身体挡住那寒芒四射的刀锋，手指急切地比划着，指向皮毛堆上那些刚刚被烟火燎烤、糊满了泥污血渍又未干透的部分：“将军请看！这些皮毛，沾染人兽污血与冻土泥浆，未经清理即入猛火烘烤！此乃大忌！皮毛遇猛火夹生污血，只会焦糊脆裂！然——”
他话锋猛地一转，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激昂：“若稍加调运！化腐为神！将军请看此处！还有此处！”他指着那些刚被烟熏火燎、沾染血泥却未完全碳化、仍保持一定韧性的皮毛部分：“此等皮毛，因火燎而半焦炭化！因混杂泥血浸透而又未彻底脆裂！其表如焦炭粗糙坚韧，实可拒寻常刀枪劈割！其内浸润油脂血水，已成半干胶状，附着于皮板，坚韧异常！只需在火上略略烘烤驱走湿气，不必如熟硝之皮那般耗时整月，即刻便能上身！”
他语速极快，如同在灌输某种不容置疑的“事实”。张飞的眼神随着他狂热的比划和话语微微闪动，刀锋竟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火……血……泥……皮……那些混杂的污秽，似乎在这种狂热的“解读”下，真的带上了某种粗犷实用的戾气！
林越抓住这瞬间的动摇，声音拔高如同呐喊：“将军！此等‘火油皮’，寻常烘烤绝不可得！此乃天时、血污、战火三者相激方成！取其坚韧可挡冷兵流矢！取其裹血胶固，御寒止血更胜常皮！取其恶臭腥膻，两军对垒、战马冲阵，披此皮甲之军，凶威戾气足以摄敌胆魄！”
“摄敌胆魄？”张飞的豹眼中那暴戾的杀意，竟被一丝战场上独有的、对震慑效果的敏感动摇了。
“千真万确！”林越斩钉截铁，“此等火油皮，天生凶物！只需将军一道令下！吾等立刻将此间库房内所有遭火燎、浸血污之湿皮挑选出来！就在这雪地上，架起大火，以猛火余烬烘烤驱湿！只需半个时辰，便可得到数百件现成的火油护甲、裹蹄皮衬！必能解将军燃眉之急！此为天赐军资，将军若不取，岂不辜负？！”
他每句话都砸在张飞“急”和“猛”的痛点上！化腐朽为神奇，从污秽里炼出“凶器”！这简直是对张飞暴烈军风的完美注解！
“哦？”张飞握着刀的手似乎松了些，但那豹眼依旧审视着林越那张过分平静却又透着狂热的脸，尤其是那双布满血丝、深处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忽然，他抬手一指病棚口缩着的、赵大牛那条依旧敷着草木灰、隐隐渗出血迹和腥气的伤腿，“那小子的臭腿又是何物？也是‘火炼油皮’？糊弄你张爷爷？！”
这是刁难！更是试探！
冰冷瞬间浇透了林越刚刚点燃的狂热火焰！赵大牛那条腿，是无可辩驳的伤患，是“疫气”和“低效”的象征！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用“污秽炼神兵”的歪理暂时吸引了张飞，但这“污秽”本身在库区的存在——比如伤病营——依旧是个随时会引爆炸药桶的火星！
几乎在张飞指向赵大牛的瞬间，旁边畏缩着的魏安脸上掠过一丝怨毒的狞笑，那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张将军！”林越几乎是用尽平生气力维持住那亢奋的语气，身体猛地一转，目光如火炬般扫向病棚，再次抬手指向赵大牛那条腿，声音如金石交击：“此非常秽！此乃祭旗之物！”
“祭旗之物？”张飞眯起了眼。
“正是！”林越字字如凿，“将军试想！大战在即，开拔在即！此役乃扫荡袁贼爪牙，廓清汉室妖氛！若无血祭之气，焉能振奋士气？！此人为护卫库区军需，被风雪危房所伤，病疽脓毒！此伤此疽，便是曹公营中之‘妖氛’所聚！今日将军神威至此，此物便为将军降临之兆！当以此脓毒污血为引，泼洒于此！以将军开拔之三牲鲜血浸透！架于大火之上猛炼！以此为号令，焚烧库区秽气！此乃破秽开锋，首战大捷之凶兆！”他如同跳大神的巫师，语无伦次却气势骇人，将伤病之痛完全扭曲为一种象征性的、可以成为张飞彰显军威的工具！
张飞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他并非全然信了林越这番疯话，但那股子战场上独有的、近乎蛮横的“破秽求吉”念头，却实实在在被调动了！伤兵成了“妖氛所聚”？脓血可以“破秽开锋”？听起来荒谬绝伦，可配上那堆乱七八糟的“火油皮”，却莫名地……有一种……想试试看的冲动！
就在这诡异死寂的片刻！营区外围再次响起急促的马蹄！这次却是从内城方向来！
一队身着整齐褐色甲胄的曹军骑尉勒马停在栅栏外！为首一人长脸细目，胸前挂着“司空府仓曹掾属”的牙牌，脸色阴沉地扫视一片狼藉、烟尘弥漫的库区，目光落在张飞那煞气腾腾的身影和林越身上，眉头紧紧皱起。
“三将军？”仓曹掾属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司空府有令：西营库区待运毛皮箭矢等物，着令即刻清点转运至北营甲字丙库。张将军点验军需，当按规程文书行事，若需征调……”
张飞正被林越那套“血祭凶兆”撩拨得心烦意乱又有点意动，突然被这冷冰冰的“规程文书”打断，一股邪火蹭地窜起！他豹眼圆睁，猛地一勒缰绳，战马暴躁地踏前一步，鼻息喷在仓曹掾属脸上：“滚！爷爷办事，还轮不到你们这群耗子放屁！老子就要这里烘烤现成的皮子！就要这里的现成兵甲！滚回去告诉曹操！耽误了，他自个儿去汝南啃草皮！”
仓曹掾属被那浓烈的酒气煞气一冲，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但看着张飞那随时可能拔刀的样子，只得强压怒火：“将军息怒，此乃曹司空钧令！此间库务混乱，将军岂可信……”他目光锐利地扫向林越，带着怀疑和鄙夷。
张飞却猛地一挥手，粗暴打断，他只觉得这曹司空府的掾属像只嗡嗡叫的苍蝇！相比之下，刚才那小子“搞出来”的“火油皮”、“血祭凶兆”，虽然荒诞不经，却他妈干脆痛快多了！他猛地一勒马头，环首刀回鞘，发出铿然巨响，对着身后亲兵吼道：
“都聋了吗？！按那小子的办！速速去清点那些被火燎血污的湿皮！把那边抬过来！架上火！给老子猛烤！半个时辰后，老子要看到至少三百件‘火油护腕’！少一件，砍这库区管事的头！少十件，就砍这小子的头！祭旗开路！”
魏安瘫软在地。仓曹掾属气得浑身发抖。林越悬在咽喉的血气缓缓沉回胸腔，但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寒。
唯有库区那烘烤皮毛的炉火，被猛地捅得更旺，噼啪作响，浓烟带着毛发烧焦的刺鼻气息和一种奇特的、混合着血腥的焦油味冲天而起，如同一面诡异凶煞的旗帜，在风雪寒夜中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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