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酉时，玉带河畔华灯初上。
不同于前几日因命案带来的肃杀，此刻的玉带河又恢复了往日的旖旎繁华。画舫如织，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脂粉香气混着酒香，在湿润的河风中氤氲流淌，织就一张温柔却危险的网。
萧景珩并未穿世子的正式袍服，而是一身月白色云纹锦袍，外罩同色轻裘，玉冠束发，愈发显得面如冠玉，气质清贵。她只带了萧七一人，扮作寻常随从，乘着一艘不起眼的小舟，在灯影桨声里，缓缓靠近河心最庞大、最华丽的那艘三层画舫。
画舫通体漆成深沉的墨色，唯有船头悬挂的巨大灯笼上，以金粉勾勒着两个狂放不羁的大字——醉月。与其他画舫的喧闹不同，“醉月”四周异常安静，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浮华与窥探。
小舟刚靠近，便有两名身着墨绿劲装、气息沉稳的护卫无声地出现在船舷，目光如电般扫过萧景珩和萧七。其中一人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可是靖王世子？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请随我来。您的随从，请在偏厅用茶。”
萧七看向萧景珩，萧景珩微微颔首。萧七便被另一名护卫引向侧舷。
萧景珩跟着引路的护卫踏上“醉月”甲板。脚下是厚实柔软的波斯地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雅昂贵的冷香，似梅非梅，似雪非雪，沁人心脾却又带着疏离。画舫内部装饰极尽奢华却又不显庸俗，紫檀木的梁柱，鲛绡纱的帷幕，博古架上随意摆放的皆是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彰显着主人富可敌国的实力。
护卫引着她穿过一道珠帘垂落的门扉，躬身退下。
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间极其宽敞的厅堂，三面皆是巨大的雕花窗棂，此刻窗扇尽开，玉带河两岸的璀璨灯火与河面粼粼波光尽收眼底，宛如置身星河。厅堂中央并无桌椅，只铺着厚厚的雪白绒毯，其上随意放置着几个绣工精美的软垫和一方矮几。矮几上，一套雨过天青色的汝窑茶具正氤氲着袅袅热气。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临窗斜倚在软垫上的那个女人。
她身着一袭绯红色织金云锦长裙，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墨色鲛绡纱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细腻颈项和精致的锁骨。墨发如云，只用一根赤金点翠的凤头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慵懒地垂落在颊边，更添几分妩媚风情。她的容貌并非绝顶的艳丽，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顾盼流转间，仿佛蕴藏着世间所有的风情与算计。琼鼻樱唇，唇角天生微微上翘，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
此刻，她正执着一支细长的白玉烟杆，红唇微启，轻轻吐出一缕淡青色的烟雾，姿态慵懒而优雅，如同栖息在富贵丛中的一只火凤凰。
苏挽月。
听到脚步声，苏挽月并未起身，只是眼波流转，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便落在了萧景珩身上。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玩味，以及一丝洞悉世情的了然。
“世子爷大驾光临，真是令我这小小的‘醉月’蓬荜生辉呢。”她的声音如同上好的丝绸滑过心尖，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腔调，却又字字清晰，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请坐。”
萧景珩神色沉静，依言在苏挽月对面的软垫上坐下。姿态端正，不卑不亢，自有一股清贵之气。
“苏老板客气了。‘醉月’之名，响彻大江南北，岂是‘小小’二字可以形容。”萧景珩的声音依旧刻意压得低沉平稳。
“呵……”苏挽月轻笑一声，笑声如同玉珠落盘，清脆悦耳，却听不出多少暖意。她放下烟杆，伸出纤纤玉手，亲自执起茶壶，为萧景珩斟了一杯茶。茶汤碧绿清亮，香气扑鼻，是顶级的明前龙井。“世子尝尝，新到的狮峰龙井，今年的头茬儿，还算能入口。”
萧景珩端起茶盏，指尖触到温润的瓷壁，目光落在苏挽月那双完美无瑕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鲜艳的蔻丹，手腕上戴着一对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随着她的动作，镯子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脆响。这双手，翻覆间便能搅动江南风云，操控无数人的生计。
“好茶。”萧景珩浅啜一口，放下茶盏，开门见山，“苏老板相邀，想必不只是为了品茶？”
“世子真是快人快语。”苏挽月美目流转，笑意更深，带着一丝欣赏，也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兴味。“那挽月也就不绕弯子了。听闻世子近日……手头有些紧？”
萧景珩心中微凛。果然是为了军需之事！她的情报网，竟如此迅捷精准！
“些许小事，竟劳苏老板挂心了。”萧景珩不动声色。
“小事？”苏挽月微微倾身，一缕发丝滑落肩头，带着惑人的幽香，“关乎北境数万将士的温饱性命，关乎我大晟北疆门户的安危，这也能叫小事？世子心系家国，挽月敬佩。”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慵懒的调侃，“只是，十万两雪花银砸下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世子不觉得……这窟窿，填得有点冤枉么？”
她果然知道！连十万两的数目都一清二楚！
萧景珩直视着苏挽月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苏老板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苏挽月重新拿起烟杆，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只是，这世上有些东西，光靠银子，是买不到的。尤其是……兵部武库司签了印、上了册的东西。”
她轻轻吐出烟圈，目光透过烟雾，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棉衣、药材，甚至普通铁器，只要世子开口，三日内，挽月可让第一批物资出现在北境军营，数量、品质，只高不低。至于箭镞、马掌……也不是不能谈。”
萧景珩的心脏猛地一跳。三日内！这效率，远超朝廷漕运！她压下心头的震动，声音依旧平稳：“苏老板的条件？”
“条件？”苏挽月轻笑，眼波流转，媚态横生，“世子这话就见外了。挽月一介商贾，所求不过是互利互惠罢了。”她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窗外的玉带河，“这玉带河，连着漕运，也连着天下财富。我苏家的船队，每年在这河上来往无数，可近来……似乎总有些不长眼的东西，想在这河里搅浑水，挡我的财路。”
她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玉带河浮尸案，张平的死，以及背后可能牵扯到的漕运利益链，挡了她苏家的路！
“苏老板是想借大理寺的手，替你清扫河道？”萧景珩眸光微凝。苏挽月这是要借刀杀人！而且借的，是沈知微这把皇帝最锋利的刀！
“哎哟，世子这话说的，”苏挽月掩唇娇笑，眼波却冷了下来，“怎么能叫清扫河道呢？这叫……拨乱反正，清除蠹虫。张平一个小小的主事，死得不明不白，还丢了那么重要的铜鱼符……这案子，沈少卿查得辛苦，挽月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若是世子能在沈少卿面前……美言几句，或者，提供一些小小的、无关紧要的‘线索’，让案子早日水落石出，让这玉带河的水重新清亮起来……那挽月对世子的这点小忙，岂不更是义不容辞？”
她将“线索”二字咬得极重，暗示萧景珩需要提供有价值的情报，指向太子一党在漕运上的势力！
萧景珩沉默。与苏挽月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她提供的情报一旦被利用，必然掀起朝堂巨浪，将靖王府更深地卷入漩涡。但不合作，北境将士如何熬过这个寒冬？楚昭如何站稳脚跟？
就在她权衡利弊，沉默的瞬间，苏挽月忽然起身，莲步轻移，带着一阵香风，走到萧景珩身侧。她没有靠得很近，但那强大的存在感和迫人的视线，让萧景珩瞬间绷紧了神经。
苏挽月微微俯身，目光带着穿透性的审视，落在萧景珩完美无瑕的侧脸上，红唇贴近她的耳廓，吐气如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世子爷……您这身皮相，生得可真是……俊俏得紧呐。连挽月看了，都有些……心动呢。”她的指尖，仿佛不经意地，轻轻拂过萧景珩放在膝上的手背，触感冰凉而滑腻，如同毒蛇的信子。
萧景珩身体瞬间僵硬，一股寒意从被触碰的地方直窜头顶！她猛地抬眼，对上苏挽月近在咫尺、笑意盈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有欣赏，有玩味，更有一种……仿佛洞悉了某种秘密的、令人心悸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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