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月”画舫内，暖香凝滞。沈知微清冷的嗓音吐出“鱼鳞状纹路”几字，珠帘外靡靡的丝竹声仿佛被骤然冻住。苏挽月倚着软枕，指尖白玉烟杆升起的青烟也滞涩了一瞬，她那双含笑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锐芒，旋即又淹没在慵懒的雾霭里。
萧景珩的心腔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兵部张平，礼部王焕，同样的诡谲死状，同样的铜鱼符失窃！绝非偶然！然她面上波澜不起，迎着沈知微那双能剖开画皮的清冽眼眸，只微微前倾了身子，指腹在膝上锦垫繁复的缠枝莲纹上，无意识地描摹。
“沈少卿见问，”她开口，声线是世家子特有的沉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思忖，“这等诡谲死状，景珩孤陋，未曾亲见。”话语微顿，仿佛在记忆的尘封角落费力搜寻，“不过……耳后鱼鳞青斑，倒令我想起一则西南旧闻。昔年随父王戍边，听军中老医提过一种奇毒，名唤‘青鳞引’，采深涧毒蜥涎液，混以瘴地数种奇花异草秘炼。中毒者，初时无异，十二时辰后，面现青紫，口鼻溢沫，窒息而亡，死状狰狞。其最诡者，便是死者耳后或颈侧，会浮凸青紫鳞状斑痕，宛如恶咒烙肤。”
她语速平缓，引据自然，目光坦荡地回视沈知微，澄澈如秋潭，不见半分闪烁。
“青鳞引？”沈知微秀眉微颦，眼中审视的冰针非但未融，反而淬得更利，“此物……世子可曾得见实物？或于哪部典籍中详载其性？如何验毒？可有解法？”问句连珠，字字如淬火之刃，直剖要害。大理寺少卿的敏锐，不容半分虚与委蛇。
萧景珩坦然摇首，眉宇间凝起一丝沉甸甸的憾色与凝重：“惭愧。老军医亦只道此物阴毒罕绝，恐已失传，语焉不详。至于典籍，《南疆异物志》或提过‘青鳞之毒’，惜乎语焉不详，更无图录可考。”她话锋微转，将烫手山芋轻轻递回，“少卿执掌刑名，断案如神，不知大理寺浩繁卷宗之内，可有此类奇案旧档？”
沈知微默然。画舫内只余烟丝燃烧的细微哔剥。她的目光如探针，在萧景珩脸上细细逡巡，似要秤量每一分肌理下的真伪。片刻，她才缓缓摇首，清冷嗓音裹着一层凝重寒霜：“大理寺卷宗浩瀚，如此诡状，确属罕见。‘青鳞引’之说，形似而神未合，尚需实证。”她目光如冰梭，扫过萧景珩，最终钉在苏挽月那副慵懒看戏的眉眼间，话锋陡然凌厉，直刺核心：“然则，世子与苏老板同聚于此，倒也是机缘。不知二位，对两位主事所失之铜鱼符……作何想？”
铜鱼符！这才是连环索命案真正致命的线头！兵部武库司，礼部祠祭司，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衙门，它们的铜鱼符，能共同开启什么？能触及何等招致杀身之祸的隐秘？
苏挽月红唇微启，吐出一个袅娜缠绵的烟圈，眼波在氤氲后流转，带着洞悉世情的慵懒与一丝若有似无的冷诮：“哟，沈少卿这话可问住挽月了。铜鱼符嘛，说它金贵，它能开武库大门，点验刀枪；说它寻常，礼部那块，不过安排些祭祀仪程，通传宫禁。说到底，不过是一把开特定锁的钥匙罢了。”她尾音拖曳，带着钩子般的玩味，“可两把钥匙凑到一块儿……能开哪把锁？这就耐人寻味了。沈少卿何不查查，这兵部武库和礼部祠祭，最近……有没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宫里头差遣？譬如，动一动那些沾着祖宗气息的笨重家伙什？”
“搭把手？宫里头差遣？”萧景珩脑中电光石火！宫禁防卫轮换与大型祭器维护！每逢大祭，礼部祠祭司需将祭祀重器（部分深藏特定内库）请出拂拭；同时，宫禁防卫由禁军与轮值卫戍共掌，武库司则负责为轮值部队配发、核验兵刃甲胄！值此关节，两衙门的铜鱼符持有者，确有可能因公务交集！
一股砭骨的寒意瞬间攫住萧景珩的心脏！凶手的真正目标，难道是……宫禁？！张平、王焕，不过是知晓了不该知晓的蝼蚁，被无情碾碎？
沈知微清丽面容上，凝重之色如寒冰凝结，那双洞察幽微的眼眸骤然锐利如出匣寒匕：“苏老板所言……不无道理。宫闱重地，牵一发而动天下。此案，看来非深潜不可。”她霍然起身，石青官袍在奢靡光影中划出一道冷硬的直线，端方一礼：“谢过苏老板茶点，亦谢世子解惑。职责所在，告辞。”
她来得突兀，走得干脆，身影没入珠帘之外，只留下一缕清冽气息，刺破了画舫粘稠的暖香。
苏挽月望着兀自晃动的珠帘，唇角勾起一抹釉彩般惑人却冰冷的弧度：“啧，这位玉面阎罗，当真是……雷厉风行，半点不肯虚耗。世子爷，您说，她能摸到哪块烫手的石头？”她转回眸，目光重新落在萧景珩身上，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在其中沉浮。
萧景珩未应，只端起早已冷透的茶盏，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汤滑入喉间，非但未能浇熄心头的惊涛，反更添一股沉坠的寒意。宫禁……这潭水，深可噬龙。
“苏老板所求的‘河水澄清’，”她放下空盏，声音带着一丝砂纸磨砺过的低哑，“景珩自当尽力。三日后，必有回音。”她起身，玄色锦袍拂过软垫，带起细微风声，“北境将士，望眼欲穿。”
“世子宽心。”苏挽月笑意盈盈，眼底却是一片沉静的深渊，“挽月立世，唯‘信义’二字。三日内，第一批御寒之物，必达楚将军辕门。”她目送萧景珩转身，又曼声补了一句，软糯嗓音裹着淬毒的针尖：“对了，世子爷，京畿近来颇不太平，尤其这玉带河畔……夜路湿滑，魑魅横行，还是早些归巢为妙。毕竟，揣着铜鱼符的大人们，都无声无息地……沉了底呢。”
这关切，字字森然。
小舟推开玉带河迷离的灯影，离那浮华的“醉月”渐远。两岸的喧嚣暖香被冰冷的夜风撕碎，萧景珩独立船头，玄衣融入墨色，只觉一股无形的、源自漆黑河底的寒意，正沿着甲板悄然攀附，缠绕上她的四肢百骸。
铜鱼符、宫禁、诡异的“青鳞引”、苏挽月洞若观火的笑靥、沈知微步步紧逼的锋芒……一张巨大、粘稠、浸透血腥的蛛网，正无声地在她面前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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