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的书房，灯焰如豆，挣扎着舔舐黑暗。昏黄的光晕里，萧景珩伏案的背影被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墙壁上。笔尖在素笺上游走，用最晦涩的隐喻，将画舫上所得——王焕之死、鱼鳞纹、宫禁勾连的惊悸、苏挽月暗示的漕运暗流——分拆誊录。墨迹晕染，每一划都似有千钧重负。与苏挽月的交易，是饮鸩止渴，然北境的将士……血泪已干。
“世子。”萧七的声音裹着浓重的夜露寒气撞破死寂。他单膝点地，手中紧攥着一只细长的铜管，管身冰冷，沾着尘土与一丝无法忽略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北境？”萧景珩指尖一颤，墨点晕开，污了纸笺。
“楚将军，八百里加急。”萧七将铜管高举，声音绷紧如满弓之弦，“送信的兄弟……左肩胛骨下，透着一支断箭。”
铜管入手，寒彻骨髓。特制钥匙旋开，抽出卷得死紧的、坚韧皮纸。展开，楚昭那力透纸背、字字如刀劈斧凿的军报，带着北境凛冽的朔风，狠狠撞入眼帘：
云州军报：
狄骑狡黠，白昼游弋如鬼，夤夜袭堡似狼，探我虚实，其心叵测！
军中奇寒早降，棉衣十不存四，冻毙者枕藉，伤者哀嚎遍野。箭镞马掌，耗损殆尽，库房徒余四壁！
兵部所拨粮秣，霉变掺沙竟近三成！士卒腹鸣如鼓，身冷似铁，怨气郁结，几成沸鼎！
昭已厉令各部死守，然……若军需再无转圜，恐军心溃决，边关崩摧！
朔风裂骨，盼援如渴血！
楚昭 顿首
字字如冰锥，狠狠扎穿萧景珩的心壁！棉衣不足，军械见底，活命的粮食竟掺沙霉变！太子一党，为拔除楚昭，竟敢以数万忠魂、千里国门为祭！楚昭字里行间那沉如铅块的压抑、熔岩般奔突的怒火、深埋的绝望，透过薄薄的皮纸，灼烧着她的指尖。
“砰！”一声闷响，似重物坠地。萧景珩的手掌狠狠拍在书案，震得那微弱的灯焰疯狂摇曳，狼毫笔滚落尘埃。昏黄光影下，她脸色铁青，眼中压抑的雷霆几乎破瞳而出，下颚咬肌绷紧如石。
“萧七！”
“属下在！”萧七单膝深跪，声如金铁交鸣。
“此物，”萧景珩将刚封好的密信塞入最普通的素面信封，未留片字，“即刻送往城南‘醉仙楼’后巷，第三个石灯笼底座下。用生面孔，绕行三匝，确认无尾！”
“喏！”萧七接过，身影如夜枭般没入门外更深的墨色。那是与苏挽月约定的死穴。
做完这一切，萧景珩似被抽去筋骨，重重跌坐回冰冷的檀木椅中。椅背抵着僵直的脊梁，疲惫如潮水灭顶。与苏挽月周旋，如履薄冰；北境告急，心如刀绞。她阖上眼，指节用力按压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只盼那救命的辎重，能插翅飞抵楚昭手中。
然，未及天光撕破夜幕，萧七便裹着一身更深的寒气与一丝惊悸的余韵，再次悄然潜回。
“世子，”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粗粝的喘息，“您吩咐查的，有信了。”他深吸一口气，语速急促如鼓点，“属下按您所指，深挖兵部武库司近三月棉麻铁药出库，尤是拨给转运司北运的几笔。账目果然大谬！窟窿触目惊心！顺藤摸下，揪住一个叫刘三的押运小吏，经手过数笔烂账。”
萧七顿住，脸色在幽暗灯下青白交错，喉结艰难滚动：“但……迟了。就在昨夜，刘三……被人发现吊死在自家房梁！京兆府的仵作刚走，定了个……自缢身亡！”
“自缢？”萧景珩猛地睁眼，眸中寒芒爆射！
“是糊弄鬼的！”萧七急道，眼中掠过狠厉与后怕，“属下……趁乱摸进了义庄停尸的阴冷屋子，掀了那遮尸布……世子，那脖子上的勒痕，是死后挂上去的！人……是毒死的！而且！”他声音陡然拔高又死死压下，带着毛骨悚然的战栗，“就在他左耳后面，发根底下……属下扒开那几缕头发……一个青紫色的……鱼鳞印子！跟沈少卿说的……分毫不差！”
嗡——！
萧景珩只觉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尾椎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炸！鱼鳞状印记！又是“青鳞引”！刘三！一个微末如尘的押运小吏！他缘何遭此阴毒？是谁要封他的口？他究竟知晓何等隐秘？他耳后的印记，与张平、王焕的铜鱼符血案，又缠着怎样致命的丝线？
线索如黑暗中疯狂滋生的毒藤，看似杂乱，却都带着致命的尖刺，狰狞地绞缠在一起，最终都勒向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薮。军需贪腐、连环索命、宫禁疑云、诡异的毒杀印记……这些冰冷的碎片，在萧景珩眼前疯狂旋转、碰撞，拼凑出一个令人窒息的、庞大而扭曲的阴影。
她仿佛深陷一片漆黑的泥沼，脚下是吞噬一切的流沙，四周是无声窥伺的毒虺，头顶，是沉沉压下的、即将吞噬星月的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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