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 D-363，午后 13:20
南方的九月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阳光一照，蒸腾出滚烫的潮气。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过，宿舍的空调却还没来电。301 室的门虚掩着，风把走廊的闷热一股脑地灌进来。
林知晴盘腿坐在下铺，膝盖上摊着 24 寸行李箱的“内脏”——衣服、药盒、耳机、速写本，还有一只用透明胶缠了十几圈的牛皮纸袋。
纸袋边缘发黄，表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
“林知晴，201X-201Y 住院病案，复印请签保密协议。”
她盯着那行字，指腹在“保密”两个字上摩挲，像在确认它是否真实。
【向日葵系统：检测到高情绪波动源，心率 92，是否屏蔽？】
“……不。”
她低声拒绝，声音哑得发干。
纸袋被揭开的一瞬，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冷、涩、尖锐，像一把无形的刀，直接劈开她刻意垒砌的堤岸。
最先滑落的是一张粉色出院小结：
“姓名：林知晴
性别：女
年龄：17 岁 1 个月
主要诊断：
1. 复发性抑郁障碍（重度，伴自杀意念）
2. 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未分化型）
3. 非器质性失眠（持续性）
……
建议：继续门诊随访，严禁独处高处、利器。”
最末一行是主任医师的签名，龙飞凤舞，像一条不肯落地的线。
林知晴的视线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很久，直到墨迹晕开，才意识到指尖沾了汗。
第二张是体温单。
折痕处几乎被磨破，上面密密麻麻的蓝色小点连成一条锯齿状的河。
她找到 201X 年 10 月 17 日——体温 36.1℃，脉搏 52，备注栏里手写了一行小字：
“凌晨 03:40 试图爬窗，已约束。”
那一天，她记得。
那晚的月亮像一块发霉的奶酪，她踩着铁架床想下去，被夜班护士拦腰抱住。
对方的手腕有廉价护手霜的味道，混着汗，黏在她鼻尖。
“知晴，我们看会儿动画片好不好？”
护士这么哄她，她却只想吐。
第三张是护理记录。
“09-18，拒绝进食 1 次，予镇静药物后入睡。”
“09-19，自诉‘听见水滴声里有刀片’，加用抗精神病药 2 mg。”
“09-20，接受无抽搐电休克治疗（MECT）第 5 次，术后短暂记忆缺失。”
……
每一行字都是一把钝刀，缓慢地锯着她的神经。
她忽然喘不过气，手指下意识抓住领口，像要把胸腔撕开。
【心率 116，血氧 95，情绪阈值-6。】
系统音尖锐得像警报。
她却笑了，笑得肩膀发抖。
“原来……我这么努力，才活到今天。”
“叩叩——”
门被轻敲两下，随后推开。
沈放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两杯冰美式，杯壁凝着水珠。
他今天没穿校服外套，只一件黑色短袖，锁骨下的月牙形疤痕在日光里泛着淡粉色。
“宿管阿姨让我上来的，说 301 空调坏了，给你送个临时降温。”
他把咖啡放在桌上，目光扫过摊开的病历，瞳孔极轻地一缩。
林知晴下意识想把纸袋藏起，动作太急，指尖被订书钉划破。
血珠渗出来，圆滚，鲜红。
沈放叹了口气，单膝蹲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创可贴——浅黄色，印着向日葵。
他撕开往她指腹贴，动作慢得像在做一场外科手术。
“疼吗？”
“……还好。”
“骗人。”
他抬眼，声音低却笃定，“你疼得在发抖。”
林知晴咬唇，没否认。
沈放把病历一张张收好，按原折痕叠回去，最后把纸袋封口折了三道，用桌上的回形针别住。
“留档？”
“嗯，学校心理中心要原件。”
“那复印件呢？”
“……还没去复印。”
沈放点点头，把纸袋放进自己书包夹层，拉上拉链。
“我陪你去。”
林知晴愣住：“去哪？”
“复印店。”
他拎起咖啡，插上吸管递给她，“然后，去盖章，再然后——”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日光落在冰面，带着不动声色的热度。
“把原件烧掉。”
林知晴瞪大眼。
“为什么？”
“因为——”
沈放用吸管搅了搅冰块，声音轻而稳，“那不是你。”
“那是过去的你。”
“现在的你，不需要它。”
午后两点，校外打印店。
老旧空调发出哮喘般的嗡鸣，油墨味混着粉尘，闷得人喉咙发痒。
沈放把原件放进扫描仪，按下复印键。
机器“咔哒咔哒”运转，纸张吐出，带着滚烫的温度。
复印完，他把原件对折，再对折，直到变成掌心大小的方块。
林知晴看着他走到店外，蹲在花坛边，掏出打火机。
火苗舔上纸角，一瞬就卷成橘色。
纸张在风里卷曲、变黑，最后化成灰，落在雨后潮湿的泥土里。
沈放用一次性筷子拨开灰烬，确认没有火星，才起身。
他回到店里，把复印件塞进牛皮纸袋，递给她。
“新的档案，从今天开始写。”
林知晴接过纸袋，指尖微微发抖。
纸袋很轻，又很重。
像把过去十七年所有的黑夜，都折成了薄薄一叠。
回校路上，阳光毒辣。
沈放撑着那把黑色长柄伞，伞面倾向她。
两人影子交叠，像两片被雨水泡软的纸，终于黏在一起。
路过操场时，老周在主席台调试音响，远远冲他们招手。
“林知晴！下午三点心理中心建档，别忘了！”
林知晴脚步一顿。
沈放侧头：“我陪你去。”
“……好。”
三点整，心理中心 203 室。
冷气开得很足，窗台上摆着一排多肉，肥厚的叶子在日光下像玉石。
咨询师姓许，三十出头，短发，笑起来有梨涡。
“林同学，欢迎。”
她递来一份新表格，封面印着“学生心理档案（重生版）”。
林知晴怔住。
许老师眨眨眼：“开个玩笑，缓解紧张。”
表格内容却和前世一模一样——
“近两周情绪状态：
□ 良好 □ 一般 □ 较差
有无自杀意念：
□ 无 □ 偶有 □ 持续”
林知晴捏着笔，在第一栏顿住。
沈放坐在她斜后方，背对窗户，目光落在她笔尖。
她深吸一口气，在第一栏打了勾。
——良好。
然后，在第二栏，郑重地写下：
“无。”
许老师收走表格，微笑：“恭喜你，迈出第一步。”
林知晴却看向沈放，轻声道：“是第二步。”
第一步，是昨天升旗仪式，他伸手托住她手肘的瞬间。
第二步，是现在，她亲手在表格上写下“无”。
沈放弯起眼睛，比了个口型：
“第三步，去吃冰淇淋？”
林知晴笑出声，眼泪却滚下来。
“好。”
傍晚，学校后街的便利店。
冷柜前，沈放拉开玻璃门，冷气扑面。
“草莓还是香草？”
“……草莓。”
他拿了两支，一支草莓，一支薄荷。
结账时，店员小姑娘盯着沈放看了好几秒，小声问：“你是不是那个……升旗仪式演讲的学长？”
沈放“嗯”了一声，接过找零，顺手把草莓味的递给她。
林知晴低头，咬了一口，冰得牙根发酸。
甜味却从舌尖一路滑到胃里，像一条小小的河，把积郁冲开一道口子。
走出便利店，天边挂着半轮月亮，颜色很淡，像被水洗过。
沈放忽然开口：“林知晴。”
“嗯？”
“以后，每当你填表写‘无’的时候，就奖励自己一支冰淇淋。”
她愣住。
少年侧头看她，眼睛在路灯下像盛着碎玻璃。
“直到你不需要奖励，也能写‘无’。”
林知晴没说话，只是低头，把最后一口冰淇淋吃掉。
甜味在口腔化开，像一场迟来的夏天。
【向日葵系统提示：档案更新完成，任务进度 2%，求生欲+1。】
夜风拂过，带着雨后青草和草莓的味道。
林知晴抬头，看月亮。
那月亮，终于不再是发霉的奶酪。
而是一颗，被雨水洗亮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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