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一直等你

接下来的周四，谢锦书果然来了。那是个阴晴不定的春日午后，咖啡馆外的梧桐树新叶初绽，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偶尔有几片嫩绿的影子投在落地窗上。她依旧穿着那件藏青色的风衣，只是今天内搭换成了浅灰色的针织衫，整个人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彩画，安静地融在角落的阴影里。

这次她没有带笔记本，修长的手指交叠放在原木桌面上，指节处泛着实验室常有的干燥苍白。许郁林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极短，边缘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当朗诵开始时，谢锦书微微前倾身体，睫毛在顶灯照射下在脸颊投下细密的阴影，仿佛要把每个音节都装进那对漆黑的瞳孔里。

活动结束后，四月的风裹挟着花香涌进敞开的店门。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沿河的小路。河水刚刚解冻不久，泛着碎银般的光泽，偶尔有早归的野鸭划过水面，留下一串渐渐扩散的涟漪。岸边柳枝抽出鹅黄的嫩芽，垂在水面上方轻轻摇曳。

"为什么是诗歌？"谢锦书突然问。她说话时没有看许郁林，而是望着对岸正在拆除的老厂房，生锈的钢架在暮色中像一具巨大的恐龙骨架。

许郁林的帆布鞋踩过石板缝里新冒出的蒲公英，思考时习惯性用拇指摩挲食指侧面的钢笔茧。"因为语言有重量，"她最终说道，从包里掏出一本皮质笔记本展示给谢锦书看，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有些已经晕开，"每个词都带着它诞生时的历史，使用时的记忆。而诗歌..."她轻轻晃动本子，一片风干的银杏叶书签飘落在地，"能让它们暂时悬浮起来，像太空舱里的水滴。"

谢锦书弯腰拾起银杏叶，对着夕阳眯起眼睛。光线穿透叶脉，在她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你为什么研究物理？"许郁林反问，看着她把银杏叶小心地夹进风衣口袋。

远处传来轮渡的汽笛声，谢锦书的目光追随着河面上破碎的霞光。"因为宇宙有答案，"她解开一颗风衣纽扣，露出里面挂着的小小陨石吊坠，"而物理是提问的方式。"说这话时，她嘴角微微上扬，夕阳恰好掠过她左侧的虎牙，在唇边投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光斑。这是许郁林第一次看到她接近微笑的表情。

她们走过一座铸铁桥，桥身上的青苔在潮湿的春天里格外鲜绿。谢锦书谈起她正在研究的暗物质探测项目，语速忽然变快，手指在空中画出看不见的星系漩涡。许郁林则讲述如何通过词语的停顿制造张力，说到激动处，她的羊绒围巾滑落肩头，露出锁骨处一个小小的诗歌文身。暮色渐浓时，路灯次第亮起，把她们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最后在石板路上交织成模糊的一片。

"下周四见？"在地铁口分别时，许郁林问道。她呼出的白气与谢锦书的气息在空中短暂相融。

谢锦书点头，风衣下摆被突然增强的风掀起一角："下周四。"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驶入站台的地铁轰鸣淹没，但许郁林看见她的嘴唇做出了确切的形状。

第五个周四，春雨不期而至。咖啡馆的玻璃窗蒙着厚厚的水雾，许郁林每隔五分钟就用袖口擦出一小块透明区域向外张望。门铃每次响起，她都会条件反射般抬头，却只看到被雨水淋得狼狈的陌生人。轮到她的朗诵时，雨点正密集地敲打着屋顶的铁皮，她念错了好几个地方，原本应该绵延的尾音像被剪刀截断般生硬。活动结束后，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动，屏幕上跳出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实验室突发状况。抱歉。——谢锦书"

许郁林把手机贴在掌心，金属外壳残留着咖啡杯传递来的温度。窗外，一个穿透明雨衣的小孩正踩着水坑玩耍，溅起的水花在霓虹灯下变成转瞬即逝的彩虹。她慢慢键入回复："诗会一直等你。"发送前又补上一句："雨天路滑，小心。"

第二天清晨，许郁林被电话铃声惊醒。“看楼下”，她向下看去，看见谢锦书站在那里，背后是晨光中飞舞的尘埃。她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在透过天窗的光线中晶莹剔透。许郁林匆忙抓了件开衫披在睡衣外，下楼时发现谢锦书的运动鞋边沿沾着新鲜的泥土。

"这是阿尔泰雪绒花，"谢锦书的声音比平时低沉，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生长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岩缝里。"她小心地调整花束角度，露出其中一朵被压皱的花瓣，"它们能在零下三十度的低温中存活，在永久冻土层里保持生机。"说这话时，一粒水珠从花茎滑落到她手腕内侧的淡色疤痕上，"就像...就像你的诗。"

许郁林接过花束时，指尖碰到谢锦书被晨露浸凉的手背。那一瞬间，她错觉有电流从接触点蔓延开来，让她的脊椎微微发麻。白色花朵散发出凛冽的清香，与谢锦书身上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奇怪地和谐。

"要上来喝杯茶吗？"许郁林问，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有些沙哑。她看见谢锦书的目光扫过自己没穿袜子的脚踝，又迅速移开。

谢锦书犹豫了大约三次心跳的时间，点头时发梢的水珠滴落在门垫上。公寓里，前一晚写废的稿纸还散落在地板上，许郁林慌忙用脚把它们扫到沙发底下。谢锦书却蹲下身，捡起一张被揉皱的纸团展开，上面涂改多次的诗句正是写上周她们在河边看到的落日。

"你这里..."谢锦书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墙上的便签纸在穿堂风中轻轻颤动，茶几上堆着五六个马克杯，每个杯底都沉淀着不同浓度的茶渍，"很生动。"她最终评价道，手指抚过书架边缘的一排诗集，指腹在书脊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许郁林把雪绒花插进一个玻璃烧杯里——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花瓶。"你那里一定很整洁。"她笑着说，水壶在这时发出尖锐的鸣叫。

"像无菌实验室。"谢锦书承认，嘴角浮现那个罕见的弧度。她接过茶杯时，许郁林注意到她小指外侧有新鲜的烫伤痕迹。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线，谢锦书忽然放下茶杯，陶瓷与木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她说，从风衣内袋取出两张磁卡，磁卡上的全息防伪标志在光线变化中闪烁，像她突然变得明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