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残灯》第二章
沈亦臻被押走的第三日,苏曼殊在苏记码头的仓库里,见到了那个据说怀着沈亦臻骨肉的女人。
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袖口磨出毛边,却仍挺直着脊背。她叫林佩芸,是南京电报局的职员,沈亦臻的第二任妻子——至少在法律上是。
“苏小姐不必费心看守我。”林佩芸的声音很轻,像苏州评弹里的弦音,“亦臻若真做了通敌的事,我不会替他辩解。”
苏曼殊把玩着手里的黄铜怀表,表盖内侧刻着的“沈”字已被摩挲得发亮,那是她当年亲手刻的。“林小姐倒是明事理。”她抬眼时,目光扫过女人平坦的小腹,“只是我听说,你怀了三个月身孕?”
林佩芸的指尖猛地攥紧衣角,脸色白了几分:“苏小姐想怎样?”
“不想怎样。”苏曼殊将怀表揣回兜里,转身看向仓库外堆如山的棉纱,“只是觉得有趣,沈亦臻当年为了攀附商会会长的千金,能眼睁睁看着我父亲沉尸黄浦江,如今却肯为你这个无权无势的女人,冒险替日本人运军火。”
仓库的铁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卷进几片梧桐叶。林佩芸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苏小姐以为,他是为了我?”她从旗袍夹层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女梳着双丫髻,眉眼竟与苏曼殊有七分相似,“这是我妹妹,三年前在苏州河里淹死了。亦臻说,她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年轻时的你。”
苏曼殊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锃亮的黑皮鞋上。
“他娶我那天,喝得酩酊大醉。”林佩芸的声音发颤,“他抱着我,却叫了一夜‘曼殊’。他说他对不起你,可苏家的船运生意被日本人盯上,他不答应合作,整个沈家都会被碾碎。”
仓库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苏曼殊走到窗边,看见军统的黑色轿车停在码头入口,为首的男人举着望远镜,正是当年帮她接手苏家产业的陆先生。
“看来沈亦臻的案子有新进展了。”她回头时,脸上已没了表情,“林小姐,你可以走了。”
林佩芸却没动,只是望着她:“苏小姐,你真的恨他吗?”
苏曼殊没回答。她想起昨夜在书房找到的日记,沈亦臻的字迹潦草,记着他每次给日本人运货时,都在棉纱里夹带的抗日传单;记着他偷偷给重庆方面发电报的时间地点;记着他在南京城破时,如何把林佩芸藏进下水道,自己却被日军抓住把柄。
最后一页,是用红墨水写的:“曼殊,若我死了,替我看一眼西湖的春天。”
陆先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苏曼殊突然抓起桌上的煤油灯,泼在堆积的棉纱上。火光窜起来的瞬间,她听见林佩芸惊呼,却只是望着那片火海,仿佛看见三年前那个雨夜,自己在码头货箱里烧掉的那件沈亦臻的白衬衫。
“告诉陆先生,沈亦臻的军火账本被烧了。”她对赶来的护卫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至于林小姐,让她带着沈亦臻的骨灰,去杭州。”
火舌舔上仓库的横梁时,苏曼殊走出码头。黄浦江的风带着咸腥味扑过来,她摸出沈亦臻被押走时掉落的金丝眼镜,镜片裂了道缝,透过裂缝看出去,霞飞路的霓虹竟有些像当年他眼里的光。
远处传来报童的吆喝声:“号外号外!汉奸沈亦臻今晨枪决于法租界!”
苏曼殊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继续往前走。旗袍的开衩扫过脚踝,像有人在轻轻拉扯她的裙角。她想起十七岁那年,沈亦臻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在外滩的汽笛声里说:“曼殊,等我们老了,就去西湖边种满桃树。”
如今桃花该开了吧,只是再也等不到那个陪她看花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