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臻枪决的第七日,苏曼殊收到一个牛皮纸信封。送信的是个穿粗布短打的码头工人,只说“沈:先生临刑前托人转交”,便低着头匆匆离开,像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信封里没有信,只有半枚磨损的铜制船锚吊坠,链环处有明显的断裂痕迹。苏曼殊的指尖刚触到那冰凉的金属,心口就猛地抽痛——这是当年沈亦臻用第一笔薪水给她打的信物,他自己留了半枚刻着“苏”字的,说要“锚定一生”。
她攥着吊坠冲进书房,在保险柜最底层翻出一个积灰的木盒。打开时,半枚刻着“沈”字的船锚静静躺在红绒布上,边缘的缺口与新得的这枚严丝合缝。
原来他一直留着。
窗外的阳光穿过梧桐叶,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苏曼殊突然想起陆先生昨日送来的卷宗——那是沈亦臻“通敌”案的补充材料,里面夹着几张日军司令部的密电译文,字迹潦草却能辨认:“沈亦臻屡次拖延军火运输,夹带违禁品(传单),着即处决。”
还有一张军统的便条,陆先生的字迹铁画银钩:“沈系我方潜伏人员,代号‘渔夫’,已证实。”
“渔夫”。她想起沈亦臻曾说,他祖父是渔民,黄浦江的水养人,也吃人。
仓库那场火后,林佩芸带着沈亦臻的骨灰去了杭州。临走前留了封信,说在沈亦臻的旧物里找到一本码头账册,每页角落都用朱砂画着小小的桃花。“他说,等做完这桩事,就带你去西湖看桃花。”
苏曼殊走到露台,风卷着黄浦江的潮气扑过来,带着咸涩的腥味。她将两枚船锚吊坠扣在一起,举到阳光下。断裂处的铜绿像陈年的血痂,映得她眼仁发疼。
三个月前,她托人在南京散布沈亦臻通敌的消息,本是想逼他现身;半个月前,她故意将他运输军火的情报泄露给军统,原是要亲手送他下地狱。
原来从始至终,她的复仇,都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亦臻,你这个傻子。”她低声骂着,眼泪却砸在吊坠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远处的码头传来汽笛长鸣,苏记的新船要启航了。账房先生在楼下喊她签字,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苏曼殊抹了把脸,转身时,珍珠耳坠又在鬓角划出冷光,像从未哭过。她将扣好的船锚吊坠塞进旗袍领口,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三年前被刻下的“此生不渝”,此刻正随着心跳隐隐作痛。
“告诉账房,船按原计划开。”她对着空气说,仿佛沈亦臻还站在身后,“去杭州的航线,加开一班。”
夕阳西下时,苏曼殊站在码头栈桥上,看着货轮缓缓驶离。晚霞将江面染成血色,像极了三年前那个夜晚,父亲沉入江底时,水面泛起的最后一点光。
她知道,西湖的桃花开了又谢,他终究是等不到了。而她,得替他看下去。
哪怕余生的路,只剩她一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