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第一次踏上杭州的土地,是在沈亦臻被枪决后的第四个月。
深秋的西湖,荷叶早已枯败,只剩残梗在冷风中颤栗。她站在平湖秋月的石碑旁,手里捏着林佩芸寄来的信,信纸边缘被江风卷得发毛。信里说,沈亦臻的骨灰埋在了孤山北麓,旁边种了棵小桃树,"他说等开春,桃花能映着湖水红"。
雇来的黄包车停在身后,车夫裹紧了棉袄,哈着白气问:"太太,还去孤山吗?这天快黑了。"
苏曼殊拢了拢貂皮披肩,指尖触到领口下的船锚吊坠,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肉。"去。"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散,像怕惊扰了什么。
孤山的石阶覆着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林佩芸说的那棵小桃树就在不远处,树干细得像根拐杖,枝桠光秃秃的,连片枯叶都没有。树下新垒的土坟没有碑,只插着块小木牌,用红漆写着"沈君亦臻之墓",字迹歪歪扭扭,该是林佩芸的手笔。
苏曼殊蹲下身,将带来的青瓷瓶放在坟前——那是她从上海带来的,当年他送的定情物,瓶身被她失手摔出的裂痕,像道永远合不上的伤口。
"沈亦臻,你看,我来了。"她对着土坟说话,声音轻得像叹息,"西湖的水,比黄浦江清多了,也冷多了。"
风卷着枯叶掠过坟头,像是回应。她想起十七岁那年,他在霞飞路的咖啡馆里画西湖的地图,铅笔在纸上涂涂改改:"这里要盖栋小楼,带露台的,你可以坐在那里画画。"他指腹蹭过她手背,"曼殊,等苏家的船运做大了,我们就离开上海,这里的人太杂,事太多。"
那时的他,眼里的光比租界的霓虹还亮,哪像后来,金丝眼镜后的眸子总蒙着层化不开的雾。
"你说你是'渔夫',"她伸手抚过那块小木牌,红漆蹭在指尖,像未干的血,"潜伏在日本人身边,很辛苦吧?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人回答。只有山脚下传来晚钟,一下下敲在心上,钝得发疼。
她从包里摸出军统的便条,陆先生的字迹还在:"沈君死前唯一请求,勿让苏小姐知晓真相,恐其自责。"
原来他连最后一步,都替她算好了。
苏曼殊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砸在冻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想起自己在仓库里烧账本时的决绝,想起他被押走时回头望她的眼神,想起那些被她当作"背叛"的细节——他卷走的船运单据,原是为了不让日本人拿到苏家的客户名单;他娶林佩芸,不过是日军以林佩芸妹妹相胁,逼他就范。
而她,拿着他用命护下的苏家产业,亲手将他推入了深渊。
"你这个骗子。"她哽咽着骂,"说什么此生不渝,原来早就打算一个人走。"
天色彻底暗下来,远处的雷峰塔亮起昏黄的灯,像枚将熄的残烛。苏曼殊站起身,拍了拍沾在旗袍上的尘土,转身时,披肩的流苏扫过桃树的枝桠,惊起几只宿鸟。
"我在上海替你看着苏家的船,"她最后看了眼那座孤坟,"等开春桃花开了,我再来看你。"
下山的路上,黄包车夫说:"太太,您是从上海来的?听说最近那边不太平,日本人查得紧。"
苏曼殊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湖水,轻声应:"嗯,总要回去的。"
有些债,得她自己还。有些事,得她替他做完。
回到上海时,法租界的霓虹依旧晃眼。苏记码头的账房递上刚收到的电报,是林佩芸发来的:"南京友人告知,沈君曾托人将一批军火转赠抗日队伍,已安全送达。"
苏曼殊将电报按在掌心,指尖抚过"安全送达"四个字,突然想起沈亦臻日记里的最后一句:"曼殊,等你看到桃花,就忘了我吧。"
她走到露台,望着黄浦江面上穿梭的夜航船,将那枚船锚吊坠又往心口按了按。
忘了?怎么忘。
他用一生布的局,原是想护她周全,却让她成了这世间,最懂他疼的人。
远处的海关钟楼敲响了十下,苏曼殊转身走进书房,在苏记的航线图上,用红笔圈出了去往重庆的路线。
账房先生在门外犹豫着问:"小姐,真要开辟去重庆的航线?那边战事紧......"
"开。"她笔尖顿了顿,红墨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像朵未开的桃花,"运棉纱,也运别的。"
比如,他没送完的那些传单,她得替他送到该去的地方。
窗外的霓虹映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极了他留在这世间的影子,也像她往后要走的路——带着恨,也带着爱,在乱世的残灯里,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