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入支流时,苏曼殊才发现阿福的胳膊在流血。子弹擦过他的袖口,划开一道寸长的口子,血珠正顺着指尖滴在船舱的木板上,洇出小小的红点。
“快按住!”苏曼殊撕开僧袍的下摆,用力缠在阿福的伤口上。布料摩擦伤口时,阿福疼得龇牙咧嘴,却死死咬着牙没哼一声,眼睛直勾勾盯着船头那盏“岳母灯”——灯芯草不知何时被流弹打穿,火苗正顺着破洞往外窜,像只挣扎的蝴蝶。
“我去弄灭它!”阿福猛地站起来,却被苏曼殊按住肩膀。“别去,”苏曼殊望着远处浅滩上仍在挣扎的巡逻艇,“这灯亮着,才能让他们以为我们还在河道中央。”他从怀里摸出块干布,递给船工,“把船篷的缝隙都堵住,别让舱里的光透出去。”
支流的水浅,船行得慢,竹篙插入河底时,能触到沉积的淤泥,发出“噗嗤”的闷响。老陈蹲在船头,借着月光辨认方向,忽然指着左岸的芦苇丛:“到了,接应的人就在那片芦苇后面。”
芦苇丛里果然传来窸窣声,三个黑影拨开芦花钻出来,领头的正是城郊游击队的队长老马。他接过老陈递来的物资清单,手指在“三支手枪”那行字上重重敲了敲:“昨天刚丢了一批武器,你们这真是雪中送炭。”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烟熏过,腰间的水壶晃出半壶浑浊的水。
交接物资时,阿福突然“哎呀”一声——那盏“岳母灯”的火苗终于烧穿了灯架,纸罩卷着火星飘进水里,发出“滋啦”的声响。几乎同时,浅滩方向传来马达的轰鸣,巡逻艇显然摆脱了困境,正朝着支流驶来。
“你们先走!”老马推了苏曼殊一把,从腰间拔出枪,“我们带着物资从芦苇荡的暗道走,你们把他们引向相反的方向。”
船掉转船头时,苏曼殊看见老马他们背着物资钻进芦苇深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阿福用力撑了一篙,船身猛地加速,激起的水花溅在脸上,带着河泥的腥气。
巡逻艇的探照灯扫过来时,苏曼殊正站在船尾,将最后几盏未点燃的花灯往水里扔。“往那边追!”日本兵的喊声顺着风飘过来,探照灯果然跟着花灯漂去的方向移开了。
船行至一处废弃的渡口,苏曼殊突然喊道:“弃船!”这里的石阶被水浸泡多年,长满了青苔,最适合隐蔽。众人刚跳上岸,巡逻艇就呼啸着从下游驶过,探照灯的光在空荡的船舱里扫了一圈,渐渐远去。
躲在渡口的破亭子里,阿福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捂着受伤的胳膊:“他们肯定以为我们还在船上呢。”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惊飞了亭梁上栖息的夜鹭。
苏曼殊却望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灯残骸,神色凝重。刚才扔灯时,他故意在一盏灯里塞了张字条,上面写着“物资在下游仓库”——这是早就想好的计策,用假情报拖延时间。可他忽然想起阿福画灯时,总爱在灯角偷偷画个小小的莲花,那是城隍庙的香火图案,不知道巡逻艇会不会注意到。
天快亮时,老陈从镇上带回消息:“日本人果然去下游仓库搜查了,老马他们已经带着物资安全回到营地。”他手里提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豆浆和油条,“镇上的早点铺老板说,今早看到几个日本兵在河边捞花灯,嘴里骂骂咧咧的,估计是发现上当了。”
阿福咬着油条,突然指着自己的胳膊:“大师你看,血止住了!”缠在伤口上的僧袍布料已被血浸透,却牢牢护住了伤口,形状像朵半开的莲花。
苏曼殊摸了摸那片浸透血的布料,忽然想起静安寺的佛灯。小时候总觉得佛灯的火苗太微弱,照不亮大殿的角落,师父却说:“灯不在亮,在芯。只要芯没灭,风吹雨打都不怕。”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们沿着小路往租界走。晨雾里,隐约能看见苏州河上漂浮的花灯残骸,像无数只睁着的眼睛。阿福突然停下脚步,捡起水边一盏未被烧毁的莲花灯——正是他偷偷画的那种。
“你看,”阿福举着灯,笑出了眼泪,“它还漂着呢。”
苏曼殊望着那盏残灯,在晨雾中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只要这灯芯还在,沪上的光,就灭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