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租界阁楼时,天已微亮。阿福的胳膊肿得老高,苏曼殊用老周送来的金疮药给他换药,药棉擦过伤口,露出里面嫩红的新肉。
“大师,您听!”阿福突然竖起耳朵。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断断续续的,像在撕扯黎明前的寂静。苏曼殊走到窗边,看见几个日本兵正踢翻街边的早点摊,蒸笼里的热气混着硝烟味飘过来,呛得人眼睛发酸。
“老马他们应该安全了。”苏曼殊望着城郊的方向,那里有片茂密的竹林,是游击队的藏身之处。他从怀里摸出半块姜糖,塞进阿福嘴里——老周药铺的姜糖,辣得人舌尖发麻,却能压下伤口的疼。
正说着,阁楼的门板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是约定的暗号。苏曼殊拉开门,阿春端着个木盆站在门外,盆里摆着十几盏巴掌大的纸灯,灯芯草都是新换的,绿得发亮。
“这是老陈让我送来的,”阿春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昨夜引开日本人时,被流弹打中了腿,现在躲在城隍庙的钟楼里。”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张字条,上面是老陈歪歪扭扭的字:“速送灯油,钟楼需传信。”
苏曼殊的心猛地一沉。城隍庙的钟楼是全城最高处,日本人早就派人把守,老陈躲在那里,无异于困在瓮中。他拿起一盏纸灯,忽然明白老陈的用意——钟楼太高,烟火信号容易被发现,唯有灯影能在夜里传递消息。
“阿福,你留在这里,”苏曼殊将灯油倒进瓦罐,“我去钟楼。”
“我也去!”阿福猛地站起来,伤口被牵扯得疼,额头渗出冷汗,“我熟路,能从钟楼后墙的排水管道爬上去。”
苏曼殊看着他眼里的执拗,终究点了点头。
日头偏西时,两人扮成香客混进了城隍庙。大雄宝殿里,日本兵正翻查供桌下的暗格,香炉里的香灰被踩得乱七八糟。苏曼殊对着佛像合十鞠躬,眼角的余光瞥见钟楼的影子——塔尖插在灰蒙蒙的天上,像根生锈的针。
趁着日本兵换岗的空档,他们绕到钟楼后墙。排水管道爬满了青苔,阿福在前头开路,指甲抠进砖缝里,血珠滴在管道上,很快被青苔吸走。苏曼殊跟在后面,僧袍被管道的铁棱勾破,露出胳膊上的旧伤——那是去年为掩护同志留下的,形状像道未愈合的闪电。
爬到三楼窗口时,老陈正靠在钟楼的齿轮旁,裤腿浸在血里,手里还攥着半截钟楼的钥匙。“你们来了!”他想站起来,却疼得倒抽冷气,“日军要在三天后扫荡竹林,必须让老马他们知道。”
苏曼殊把灯油倒进灯盏,阿福则用匕首刮下墙上的石灰,调成糊状,涂在纸灯的侧面。“我们每隔一刻钟放一盏灯,”苏曼殊指着城外的竹林方向,“三短一长是‘速转移’,两长两短是‘有埋伏’,老马可认得这些信号。”
第一盏灯亮起时,正逢日本兵巡逻经过楼下。阿福迅速用布罩住灯光,等脚步声远了,才掀开布,让灯影顺着窗口的风飘出去。昏黄的光晕落在远处的屋顶上,像只缓缓扇动的翅膀。
老陈看着灯影,忽然笑了:“我儿子要是还在,该有你这么大了。”他指了指阿福,“他也爱扎纸灯,总说长大了要做个灯笼匠,让城里的灯都亮起来。”
第二盏灯升起时,楼下传来呵斥声。原来有个日本兵发现了屋顶的灯影,正举着枪往楼上跑。苏曼殊迅速将剩下的灯油泼在楼梯上,阿福划着火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挡住了楼梯口。
“你们先走!”老陈将钥匙塞进苏曼殊手里,“钟楼的齿轮里藏着游击队的花名册,你们得把它带走。”他抓起墙角的木棍,瘸着腿朝楼梯口走去,“告诉老马,往东边撤,那里有地道。”
火光映着老陈的背影,他的声音混着日本兵的叫喊声传来:“记住,灯影别断……”
苏曼殊和阿福顺着排水管道往下爬时,第三盏灯正从钟楼窗口飘出来,在暮色里划出一道微弱的光轨。阿福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老陈挥舞着木棍,将冲上楼的日本兵撞得滚下楼梯,自己却被更多的人围住。
“灯不能断。”苏曼殊咬着牙,加快了下滑的速度。落地时,他摸出老陈给的钥匙,塞进怀里——那里还揣着半截灯芯草,是今早从阿福捡的残灯里抽出来的,绿得像根没被压垮的骨头。
远处的竹林上空,第三盏灯的影子刚刚消散,第四盏灯又亮了起来。阿福忽然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那是老陈用身体挡住枪口时,他们从管道缝隙里看到的最后一幕。
苏曼殊拉起阿福,朝着竹林的方向跑。夜色渐浓,他们身后,钟楼的灯影仍在一盏接一盏地升起,像一串不肯熄灭的星子,在沪上的夜空里,倔强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