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城隍庙时,阿福的裤脚还沾着钟楼排水管的青苔,手里紧紧攥着那截从残灯里抽出的灯芯草,绿得扎眼。苏曼殊把老陈留下的钥匙塞进僧袍内侧的暗袋,指尖触到齿轮形状的刻痕——那是花名册藏身处的记号,得尽快交给老马。
“往东边走,”苏曼殊拽着阿福拐进小巷,“老陈说东边有地道,日本人搜得松些。”巷子里飘来油条的香气,是那家总在黎明开张的早点铺,此刻却关着门,门板上留着日本兵用刺刀刻的歪扭符号。
阿福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天边:“灯还亮着!”钟楼方向,第五盏灯的光晕正缓缓升起,在墨色的夜空里格外醒目。他忽然明白老陈那句话的意思——灯影不断,希望就不断。
两人沿着墙根疾走,路过静安寺时,听见里面传来诵经声。是老僧在领着香客念佛,声音穿过紧闭的寺门,像道温柔的屏障,隔开了外面的枪声。苏曼殊对着寺门深深鞠躬,想起小时候师父说的“心灯不灭,何惧夜长”。
日头落尽时,他们终于摸到了东边的地道入口——藏在一座废弃的土地庙里,神像的底座是空的,掀开石板就能看见陡峭的石阶。阿福先跳下去,脚刚落地就“哎哟”一声,原来石阶上长满了青苔,滑得很。
“小心些,”苏曼殊跟着跳下,用火柴照亮四周,“这地道是前清时挖的,听说能通到十里外的芦苇荡。”火光里,能看见墙壁上模糊的刻痕,是当年挖地道的民工留下的,歪歪扭扭写着“平安”二字。
地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每隔一段就有个通风口,透进微弱的天光。走到中途,阿福突然捂住鼻子:“有血腥味。”苏曼殊凑近通风口一看,外面的空地上躺着几个游击队员的尸体,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显然刚遭遇过伏击。
“日本人可能发现了地道。”苏曼殊熄灭火柴,“我们得换条路。”他记得老陈提过,地道中段有个岔口,通往废弃的砖窑,只是那窑早就塌了一半,能不能走通全看运气。
岔路口积着齐膝深的水,水里漂浮着烂稻草。阿福摸索着往前走,忽然脚下一绊,踢到个硬东西——是盏被打穿的纸灯,灯架上还缠着半根棉线,正是昨夜从钟楼放出去的信号灯。
“是老马他们留下的!”阿福的声音发颤,“这灯是‘安全’的信号,说明他们从砖窑出去了。”
砖窑的入口被断墙堵着,只留下个仅容一人爬过的缝隙。苏曼殊先钻进去,身上沾满了砖灰,呛得直咳嗽。里面黑漆漆的,能听见滴水的声音,“嘀嗒、嘀嗒”,像在数着剩下的时间。
“大师,你看!”阿福指着前方,砖窑的另一端透出微光。两人爬过去一看,原来是片开阔的芦苇荡,十几盏纸灯正挂在芦苇杆上,风吹过时,灯影在水面上摇晃,像一群游水的鱼。
老马正蹲在岸边清点人数,看见他们,猛地站起来:“老陈呢?”
苏曼殊把钥匙递给他,声音有些沙哑:“他在钟楼掩护我们,没能……”
老马接过钥匙,指节捏得发白,忽然朝着钟楼的方向敬了个礼。芦苇荡里的风一下子静了,只有纸灯的火苗“噼啪”地响,映着每个人脸上的泪光。
夜里转移时,阿福把那截灯芯草插进一盏新做的纸灯里,点燃后挂在船头。“老陈说过,灯芯草只要还连着根,就灭不了。”他望着灯影在水面上铺开,像条发光的路,“咱们跟着灯走,肯定能找到安全的地方。”
苏曼殊站在船尾,看着身后的芦苇荡渐渐远去,钟楼方向的灯影早已消失,可他总觉得,那片夜空里,仍有无数盏灯在亮着——在城隍庙的供桌上,在游击队的背包里,在每个沪上百姓的心里。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第一缕阳光照在纸灯上,灯芯草的灰烬在风里飘散,像撒下的一把种子。阿福忽然指着前方:“你看,是新的村子!”
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盏破旧的马灯,灯芯虽暗,却没熄灭。苏曼殊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停歇,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只要手里的灯还亮着,就总有能抵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