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像个佝偻的老者。苏曼殊刚把船系在槐树下,就看见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从土坯房里跑出来,手里举着盏缺了角的纸灯,灯架上缠着根眼熟的灯芯草——正是阿福常用的那种。
“你们是从东边来的?”小姑娘仰着脸,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琉璃,“我爷爷说,挂这种灯芯草的,都是自己人。”她的爷爷是村里的老支书,前几日去芦苇荡接应游击队,至今没回来。
老马把花名册藏进槐树的树洞里,转身时,腰间的水壶“当啷”撞在枪套上。“村里的地道能通到山后的竹林,”他指着村西头的磨盘,“只是入口被日本人炸过,得清理出条缝才能过人。”
阿福蹲在磨盘旁,用匕首撬着嵌在石缝里的碎砖,手指被划出血,就往嘴里吮一口,继续埋头干。“我小时候在城隍庙帮老道修过香炉,”他笑着说,“这活儿跟修香炉差不多,得有耐心。”
苏曼殊坐在门槛上,看着小姑娘给纸灯换灯芯。她的动作很熟练,灯芯草剪得长短正好,米浆刷得匀匀的,像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我娘以前是扎灯匠,”小姑娘忽然说,“日本人来那年,她把最后的灯油都给了游击队,自己……”她说着,眼圈红了,却用力眨了眨眼,没让眼泪掉下来。
傍晚时分,放哨的队员匆匆跑回来:“日本人往这边来了!大概一个小队,带着猎犬!”
老马立刻下令:“妇女儿童进地道,男人们跟我去东边的山坡埋伏!”他从树洞里取出花名册,塞进苏曼殊手里,“这东西比命还重要,你们必须带着它冲出去。”
阿福突然指着小姑娘手里的纸灯:“我有办法!”他把剩下的灯芯草全掏出来,分给众人,“把灯芯草绑在猎犬经过的路上,它们闻到味道会乱吠,能拖延时间。再往西边的草垛里扔几盏亮着的灯,让他们以为我们往那边跑了。”
日本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苏曼殊正和阿福推着磨盘,把地道入口露出来。小姑娘抱着那盏缺角的纸灯,第一个钻进地道,灯影在狭窄的通道里摇晃,像只引路的萤火虫。
枪声响起时,苏曼殊刚把最后一个村民推进地道。老马他们在山坡上打响了第一枪,子弹擦着头顶的槐树飞过,打在磨盘上,溅起一串火星。“快进去!”阿福用力把苏曼殊往地道里推,自己却抓起地上的木棍,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他想把日本人引开。
“阿福!”苏曼殊想拉住他,却被地道口的石板挡住。黑暗中,只听见阿福的喊声越来越远:“大师,记得把灯芯草带给更多人……”
地道里的空气很闷,弥漫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小姑娘举着纸灯走在最前面,灯芯草的火苗忽明忽暗,却始终没灭。苏曼殊摸着怀里的花名册,指尖触到阿福塞给他的那截灯芯草,不知何时已被体温焐得温热。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透出微光。小姑娘欢呼一声:“是出口!”地道的另一端连着山后的竹林,月光透过竹叶洒下来,像筛子漏下的银粉。
清点人数时,少了三个年轻的队员。老马红着眼圈说:“他们为了掩护我们,把日本人引到了悬崖边……”
苏曼殊把那截灯芯草插进路边的泥土里,又点燃一盏纸灯,放在草叶上。“阿福说,灯芯草只要还连着根,就灭不了。”他望着纸灯的光晕在竹林里扩散,“我们在这里等天亮,然后带着花名册去找其他游击队。”
夜里的风带着竹香,吹得纸灯的火苗轻轻晃动。小姑娘忽然指着远处的山坡,那里隐约有几点微光在闪烁,像星星落在地上。“是灯!”她兴奋地拍手,“肯定是阿福哥他们!”
苏曼殊望着那片微光,忽然明白——沪上的灯,从来就不是一盏两盏。它在钟楼的齿轮里,在芦苇荡的船头,在每个挺身而出的人心里。只要还有人愿意点燃灯芯,这黑暗就终有被驱散的一天。
天快亮时,他把花名册交给老马,自己则捡起一盏未点燃的纸灯。“我得回沪上去,”他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那里还有更多的灯,等着被点亮。”
小姑娘把那截插进泥土的灯芯草拔出来,塞进他手里:“带上它吧,阿福哥说,它能找到回家的路。”
苏曼殊握着那截灯芯草,转身走进晨雾里。身后,竹林的纸灯还在亮着,像一串不肯睡去的眼睛,望着他远去的方向,也望着沪上那片等待黎明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