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沪上时,苏曼殊换了身粗布短褂,混在逃难的人群里,怀里藏着那截被晨雾浸得发潮的灯芯草。法租界的铁丝网外,日本兵正搜查每个进出的人,刺刀挑开包袱时,露出里面半块干硬的饼子,或是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
“先生,要搭船吗?”一个摇橹的老汉凑过来,草帽檐压得很低,露出下巴上的一道疤——那是去年被日本兵的枪托砸的。苏曼殊认得他,是上次帮忙运物资的船工之一,如今靠着摆渡零星的难民糊口。
船过苏州河时,苏曼殊看见水面上漂浮着许多残破的花灯,有的被打穿了洞,有的只剩半截灯架,像一群折了翅膀的蝶。老汉叹了口气:“日本人不让扎灯了,说那是‘反日暗号’,前几日在城隍庙烧了满满一船花灯,烟飘了三天三夜。”
靠岸时,巷尾的药铺还开着,只是门板上多了个枪眼,老周正用木塞堵着。见苏曼殊进来,他迅速放下药碾子,掀开柜台下的暗格:“阿春被抓了,就在你走后第三天,日本人从她房里搜出了未做完的灯架。”
苏曼殊的心猛地一沉。阿春总爱哼着小曲扎灯,指尖总沾着米浆的白,她说自己的爹娘是扎灯匠,城破时为了保护祖传的灯模,被活活烧死在作坊里。
“听说关在提篮桥监狱,”老周往药罐里添着艾草,“昨天有个狱卒来抓药,说里面有个女的总在夜里折纸灯,被发现了就往嘴里塞,说‘咽下去也比给你们看强’。”
苏曼殊摸出怀里的灯芯草,忽然想起阿春曾说,她的灯模里刻着“光明”二字,藏在莲花灯的花瓣底下。“我得去见她一面。”他把灯芯草塞进药铺的砖缝里,“帮我备些金疮药,要最烈的那种,能让人暂时发热的。”
三日后,苏曼殊扮成送饭的杂役,混进了提篮桥监狱。牢房的石壁渗着水,阿春缩在墙角,头发乱糟糟的,手腕上印着铁镣的红痕,却仍在用碎布片扎灯——没有竹篾,就用手指卷着布片当骨架;没有灯油,就蘸着自己的口水让布片粘牢。
“阿春。”苏曼殊把药碗递过去,碗底藏着半截灯芯草。
阿春的眼睛亮了一下,迅速把灯芯草塞进袖口,低声道:“老陈的花名册送出去了?”见苏曼殊点头,她忽然笑了,嘴角扯到伤口,疼得吸了口气,“我就知道,那灯影断不了。”
她把扎了一半的布灯塞进苏曼殊手里:“牢房西头的墙是空心的,里面藏着十几个姐妹的名字,都是能信得过的。你想法子把她们救出去,让她们接着扎灯——日本人烧得掉纸灯,烧不掉心里的火。”
离开监狱时,苏曼殊把布灯藏在送饭的桶底。桶沿晃出的米汤滴在石板路上,像串没写完的省略号。他忽然听见牢房里传来歌声,是阿春在哼小时候的童谣:“灯儿亮,灯儿明,照得前路亮晶晶……”歌声被铁窗切碎,却像碎星子,落进每个听着的人心里。
回到法租界的阁楼时,老周正等着他,手里捧着个木盒。打开一看,是十几个被烧得焦黑的灯模,正是阿春爹娘留下的那套,不知他从哪里找回来的。“我把灯模的字拓下来了,”老周指着盒底的油纸,“‘光明’二字,刻得深着呢。”
苏曼殊拿起一块灯模,边缘还留着灼烧的痕迹,却能摸到“明”字最后一笔的弯钩,像只不肯垂下的手。他忽然想起阿福说的,灯芯草连着根就灭不了——这沪上的根,不就藏在这些被火烧过、被刀砍过,却始终不肯弯的骨头里吗?
夜里,他在阁楼的窗台上点燃那盏布灯。没有灯油,就用老周给的煤油;没有竹架,就用几根细铁丝撑着。火苗颤巍巍地亮起来,把“光明”二字的拓片映在墙上,像道终于要裂开的光。
远处的街道上,日本兵的皮靴声又响起来,带着铁器的寒意。苏曼殊望着那点微光,忽然觉得,这沪上的灯,从来就不怕风雨。烧了,就再扎;灭了,就再点。只要还有人守着那点火星,总有一天,能让满城的灯都重新亮起来——亮得像从未被黑暗吞没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