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厂的铅字堆里,藏着面碎了的铜镜。苏曼殊用手指摩挲着裂纹,镜里映出的人影被割成好几块,像他此刻的心绪——闸北的爆炸声刚过三日,日军就查封了法租界半数的店铺,连老周的药铺都被迫挂上了“整顿”的木牌。
“大师,她来了。”小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些微的紧张。
苏曼殊将铜镜塞进铅字盒,转身时,看见林若微站在月光里,旗袍下摆沾着泥,显然是从城郊绕路来的。她手里捧着个锦盒,打开时,里面是盏琉璃灯,灯座上刻着半朵莲花——那是五年前他们定情时,他亲手刻的,后来因立场分歧闹翻,她带走了灯,他留着另一半莲纹的玉佩。
“我在监狱外围的草丛里捡到这个。”林若微拿出块染血的碎布,上面绣着半截灯芯草,是阿春的针线活。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日本人说,暴动的女囚都被埋在乱葬岗了。”
苏曼殊捏着碎布,指腹触到针脚的纹路,忽然想起阿春总说:“绣活和扎灯一样,线得拉紧,不然撑不起形状。”他从怀里摸出那半块莲纹玉佩,放在琉璃灯旁——两半莲花拼在一起,正好是朵盛放的模样。
“你冒险来,不止为了送这个吧?”苏曼殊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她定是熬了好几个通宵。
林若微咬了咬唇,从锦盒底层抽出张纸:“这是日军新的清剿名单,我从父亲的书房偷的。”她的父亲是伪政府的官员,当年正是因为这事,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她说他“不食人间烟火”,他说她“认贼作父”。
“你父亲……”
“他前天被日本人软禁了。”林若微的声音低下去,“他们怀疑他私通游击队,其实他只是想保住家里的工厂。”她忽然笑了,带着点自嘲,“以前总觉得你太固执,现在才懂,有些东西比命还重要。”
印刷厂外传来警笛声,是日军在搜查夜间出行的人。苏曼殊迅速吹灭油灯,拉着林若微躲进铅字堆后的暗格。狭小的空间里,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还有外面皮靴踩过碎玻璃的脆响。
“当年我送你的那盏灯,”林若微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被我摔过一次,灯座裂了道缝,后来用铜丝缠了才稳住。”她顿了顿,“就像我们……看着散了,其实根还连着。”
暗格外的脚步声远了,苏曼殊推开暗门,月光漏进来,照亮她旗袍上的泥点——那是从乱葬岗带来的,带着土腥气。他忽然明白,她定是偷偷去了那里,想找到些阿春的遗物。
“清剿名单上的人,我能救一半。”林若微将琉璃灯塞进他手里,“我父亲的工厂里有条暗道,能通到租界外的码头。你让他们今夜子时过来,我在后门挂盏白灯笼。”
苏曼殊看着她转身的背影,忽然喊道:“若微。”她回过头时,他将那半块玉佩放在她掌心,“等沪上的灯都亮了,我们……”
“先让灯亮起来再说。”林若微打断他,将玉佩塞进旗袍领口,转身消失在巷口。风掀起她的旗袍角,露出里面藏着的手枪,枪套上绣着朵小小的莲花,和阿春的针脚如出一辙。
子时的码头,雾气弥漫。苏曼殊带着清剿名单上的同志赶到时,林若微正站在后门,白灯笼在风里摇晃,像只引路的蝶。她父亲的工厂里,机器早已停了,只有仓库的角落里堆着些木箱,打开一看,竟是些崭新的枪支——是她瞒着父亲,偷偷为游击队储备的。
“船在码头第三根桩下。”林若微将船票分发给众人,每张票上都印着盏莲花灯,“我已经打点好,说是运货的商船。”
送最后一个人上船时,远处传来枪声。林若微猛地将苏曼殊推上船:“我父亲的人出卖了我们,你快走!”她从怀里掏出那盏琉璃灯,点燃后扔进仓库,“火能引开他们,你们趁机离岸。”
苏曼殊抓住她的手,船已缓缓开动,浪水打在船板上,像在拍打着未说出口的话。“那半朵莲花……”他的声音被风声切碎。
“等你回来补全!”林若微松开手,转身朝着火光跑去,旗袍的红在夜色里一闪,像盏突然亮起的灯。
船行至江心时,苏曼殊望着岸上的火光,手里捏着那半块玉佩。琉璃灯的火苗映在水面上,碎成一片,却又在浪峰上重新聚起,像从未碎裂过。他忽然懂了,有些镜子看着破了,其实裂痕里藏着光;有些人看着散了,其实根早已在暗处长成一片森林。
沪上的夜还很长,但他知道,只要那半朵莲花还在,只要有人肯在对岸举着灯等,总有一天,破镜能重圆,星火能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