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落进新挖的池塘,溅起细碎的水花。林若微蹲在池边,将一盏盏莲花灯放进水里,灯影在涟漪里散开,像无数个破碎的月亮。苏曼殊站在身后,看着她把写满名字的纸条塞进灯座——这是新定下的规矩,每年此时,都要往池塘里放灯,纪念那些没能等到光复的人。
“阿福妹妹说,要把灯市开到乡下去。”林若微起身时,裙摆沾了泥,却笑得轻快,“她带着几个姑娘编了批竹篾灯,上面画着插秧、织布的纹样,老乡们可喜欢了。”
苏曼殊望着远处重建的钟楼,塔顶新挂了盏铜灯,是用日军遗留的炮弹壳改的,灯芯点着时,光比当年的“岳母灯”亮十倍。“印刷厂的《沪上灯史》印出来了,”他递过一本样刊,封面上印着那盏金缮的琉璃灯,“最后一页留了空白,小陈说,要让后来人接着写。”
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灯芯草,是从阿福种下的那棵树上摘的。春天时,草籽随风落在钟楼顶,竟在砖缝里发了芽,远远望去,像给灰色的塔身系了条绿丝带。
这天午后,城隍庙来了个陌生的孩子,约莫十岁,背着个破旧的布包,里面装着些歪歪扭扭的灯架。“我爹是老陈的战友,”孩子掏出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老陈和一个年轻士兵的合影,“他说当年受过你们的灯影指引,让我来学扎灯。”
林若微蹲下来,教他用竹篾弯出莲花的形状:“你看,这灯架得有韧性,弯而不断才好。”孩子学得认真,手指被竹篾扎破了,就往嘴里吮一下,眼神亮得像当年的阿福。
傍晚收灯市时,老周提着个木盒来,里面是他熬了半个月的灯油,掺着艾草和薄荷,说是“能让灯芯烧得稳,还能驱蚊”。“城西的孤儿院要做灯展,”他往孩子们手里塞着灯盏,“我已经跟院长说好了,材料都从咱们这儿取。”
苏曼殊站在灯市中央,看着满街的灯火:老陈的竹篾、阿春的针脚、阿福的灯芯草、摇橹老汉的船灯……这些散落的碎片,终究被一双双手拾起来,拼成了沪上不灭的灯脉。林若微走到他身边,递来盏刚扎好的灯,灯面上画着两个牵手的人影,背景是成片的莲花灯海。
“你看那孩子,”她指着不远处,那个陌生孩子正帮着阿福妹妹挂灯,两人的笑声混着风里的灯影,像串清脆的风铃,“这灯啊,有人学,就不会灭。”
夜色渐浓,铜钟敲响时,满城的灯次第亮起。池塘里的莲花灯漂向湖心,钟楼顶的铜灯在风里摇晃,孤儿院的窗台上,孩子们正举着新做的灯,对着月亮笑。苏曼殊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阿春在牢房里用碎布扎灯,阿福在钟楼举着灯影,林若微在火海里松开他的手——原来那些瞬间,都不是结束,而是光在找新的眼睛,新的手,新的灯盏。
孩子突然举着刚做好的灯跑过来,灯架歪歪扭扭,灯影却在地上投出朵完整的莲花。“你看!”他兴奋地喊,“我会了!”
苏曼殊望着那团晃动的光晕,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不是把灯捧在手里护着,而是让它落在更多人心里,让每个人都成为新的灯芯。沪上的灯,早已不是某一盏,某一人,而是无数双手共同举起的光,沿着血脉,顺着时光,一直亮下去,亮成永不熄灭的星河。
夜风穿过灯市,带着草木的清香,吹动了林若微鬓角的碎发。她抬头时,正撞见苏曼殊的目光,两人都笑了——灯还亮着,人还在,这就够了。剩下的路,自有后来人,提着灯,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