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釉灯盏的光越来越亮,李凌奕看着三排七号空位上的影子弯腰行礼,突然想起爷爷相册里那张泛黄的合影——穿长衫的老人站在戏园门口,身边的少年正对着镜头拱手,手势与此刻的影子分毫不差。
“那是沈砚谢幕的姿势。”周砚的手杖轻叩地面,灯笼杖头与灯盏的光共振,发出嗡嗡的轻响,“他总说,武生的谢幕要弯腰到九十度,既是敬观众,也是谢自己。”
李凌奕低头看手里的戏词,最后一页的朱砂灯笼正随着灯光慢慢晕开,“奕”字的笔画里渗出细小的光点,像戏服上抖落的金粉。地窖深处的锣鼓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清铙钹的节奏——是《挑滑车》里高宠挑枪的那段,他小时候听爷爷哼过无数次。
“该去后台了。”周砚转身走向仓库角落的暗门,门楣上刻着褪色的“伶人出入”四个字,“当年沈砚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门后有他藏的行头。”
暗门后的通道狭窄潮湿,墙壁上挂着串灯笼,纸罩上画着《挑滑车》的戏文,最后一盏的画面停留在高宠坠马的瞬间,马眼的位置挖了个小洞,透出后面的微光。
“到了。”周砚的声音突然压低,指着通道尽头的木门,“里面的镜子,二十年来没人敢擦。”
木门推开的刹那,李凌奕闻到股熟悉的味道——是爷爷总用的松节油,混着淡淡的墨香。后台的化妆镜蒙着层灰,镜面却异常清晰,映出他手里的长枪和戏词,还映出个额外的影子:穿武生戏服的少年站在他身后,枪尖与他的枪尖重叠,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忽明忽暗。
“那是沈砚的影子。”周砚的手杖指向镜中少年的眉心,“他当年把半魂封在灯盏里,另一半……附在了你们李家的血脉里。”
镜子下方的抽屉突然自己弹开,里面放着套崭新的武生戏服,尺寸竟与李凌奕完全合身。领口绣着的灯笼图案里,藏着个极小的“砚”字,针脚是沈砚的笔迹。
“试试?”镜中的影子抬手解开戏服的盘扣,李凌奕不由自主地跟着动作,指尖触到丝绒面料的瞬间,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穿戏服要像穿铠甲,扣错一颗,气势就泄了。”
戏服穿妥帖时,青釉灯盏的光突然变成赤红色,三排七号的空位上飘起件半透明的戏袍,与镜中影子身上的那件渐渐重合。李凌奕摸向腰间,发现不知何时多了条深蓝色腰带,玉佩灯笼的缺口处,正嵌着那枚刻着“七”字的铜扣子。
“九月十二的月亮会穿过天窗,照在三排七号的位置。”周砚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展开是副武生脸谱,底色是正红,眉梢画着道银线,“这是沈砚的专属脸谱,银线的弧度,和你眼角的痣刚好对齐。”
李凌奕对着镜子贴上脸谱,镜中的影子突然笑了,嘴角的弧度与他自己的重合。收音机不知何时被搬到了后台,正播放着沈砚当年的录音,“看前面黑洞洞”的唱词刚起,地窖传来的锣鼓声立刻跟上了节奏。
“他要借你的身子唱完这出戏。”周砚的手杖重重顿地,杖头的灯笼突然炸开团火花,“我父亲临终前说,沈砚坠马是假的,他是故意摔下去的,为了躲开周明礼的眼线。”
镜中影子的枪尖突然指向化妆台的抽屉,李凌奕拉开抽屉,里面躺着本泛黄的账册,每页都记着“朱砂”“药钱”,签名是爷爷的名字,最后一页却换了笔迹,写着:“九月十二,灯油尽时,魂归位。”
“是沈砚写的。”周砚的声音带着颤,“我父亲后来找到他藏身的破庙,看见他对着灯盏写这个,就放了把火……账册是我从灰烬里抢出来的。”
青釉灯盏突然剧烈摇晃,灯油泼在地上,画出条通往舞台的光带。李凌奕踩着光带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耳边响起无数细碎的声音——有观众的叫好,有后台的胡琴声,还有个少年的低语:“奕哥,等我唱红了,就教你耍枪。”
他猛地停在舞台入口,幕布后的光柱里,三排七号的空位上坐着个穿旗袍的女人,手里举着盏灯笼,灯笼面绣着“沈”字。李凌奕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那是奶奶年轻时的样子,爷爷说她当年总坐在三排七号听戏。
“她是来等沈砚的。”周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奶奶当年和沈砚情投意合,却被你爷爷拆散,他怕沈砚的名气连累李家。”
幕布缓缓升起,李凌奕握着长枪走到舞台中央,镜中的影子与他并肩而立。青釉灯盏的光铺满舞台,照出满地的槐花——是爷爷院子里的那种,每年九月十二准时开花。
“开始了。”镜中影子的枪尖挑起,李凌奕的手臂不由自主地跟着动作,戏词从喉咙里滚出来,字正腔圆,像是练了千百遍。
唱到高宠坠马的段落时,李凌奕突然看清了戏词缺失的部分:“灯盏为媒,影子为凭,二十年后,替我谢她。”他猛地转头,三排七号的空位上,奶奶的影子正对着他挥手,旗袍下摆扫过的地方,槐花纷纷落下,堆成个小小的坟茔形状。
青釉灯盏“啪”地裂开,里面的影子飘出来,与镜中的影子合二为一,再慢慢融进李凌奕的身体。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多了个淡红色的灯笼印记,与玉佩的形状完全吻合。
后台的镜子突然蒙上白雾,等雾气散去,镜中只剩他一个人,手里的长枪变成了根普通的木棍,戏服也变回了日常的T恤牛仔裤。三排七号的空位上,青釉灯盏的碎片拼出个完整的“谢”字。
周砚拄着手杖站在台下,脸上的皱纹在灯光里舒展开来:“我父亲临终前说,他在庙里看见沈砚把灯盏埋在槐花树下,说等李家的孩子能唱《挑滑车》了,就把影子还给他。”
李凌奕走下台时,踩到片柔软的东西,是奶奶旗袍上掉落的盘扣,形状是半个灯笼,刚好能和他护身符上的另一半拼在一起。远处传来钟鸣,一共十二声,敲得天窗的玻璃簌簌发抖。
“九月十二了。”周砚抬头看天,月亮正穿过云层,照在三排七号的空位上,“沈砚说过,灯盏里的影子认时辰,到了日子,不用人催也会走。”
李凌奕摸着掌心的灯笼印记往回走,暗门后的通道里,那些画着戏文的灯笼正在依次熄灭,最后一盏熄灭前,他看见高宠的影子对着他拱手,枪尖上挑着片槐花,落在他的戏词上。
回到仓库时,三排七号的空位上只剩青釉灯盏的碎片,拼起来的底面刻着行新字:“谢你,替我见了月亮。”李凌奕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呓语:“沈砚说,等他唱完最后一场,就带我去看九月十二的月亮。”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条陌生短信,附了张照片:二十年前的戏园后台,穿戏服的沈砚正给个少年整理枪带,少年眼角的痣在阳光下发亮,手里攥着半块青釉碎片。
照片的发送时间,是凌晨四点十五分——正是他发现腰带的那一刻。李凌奕抬头望向舞台,幕布的阴影里,有个模糊的影子正弯腰谢幕,枪尖斜挑,像极了戏本照片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