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教室的窗台上多了瓶新的钛白颜料,管身是干净的锡箔色,在午后阳光里泛着冷光。谢枝江放颜料时特意拧松了瓶盖,留了道能闻到松节油味的缝隙——他记得枫眠总说新颜料封得太死,每次都要费半天劲才能撬开。
下午第一节课是美术,老师让自由创作。谢枝江刚把画架支好,就见枫眠抱着画具从门口进来,目光扫过窗台时顿了顿,脚步几不可查地往那边偏了偏。等他走到自己的画架前,耳尖已经悄悄红了,像被晨光洇过的朱砂。
“新颜料好用吗?”谢枝江假装调颜料,眼角的余光却追着对方的动作。枫眠正往调色盘里挤钛白,指尖沾了点白,像落了片没化的雪。听到问话,他手一抖,颜料在瓷盘上晕开个小小的圆,像滴进水里的月光。
“……好用。”枫眠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低头用刮刀把颜料抹开,“谢谢班长。”
谢枝江嗯了一声,视线落回自己的画纸。他在画静物组合,衬布是块深蓝格子布,边角被老师熨得笔挺,像片压平的夜空。可不知怎么,调出来的群青总带着点灰,不如记忆里枫眠画过的那抹蓝亮。他想起上次帮对方补画时,枫眠的手指搭在自己手背上,温度透过薄毛衣渗过来,比松节油更让人发晕。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画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有人拧开颜料管的轻响。谢枝江画到衬布褶皱时,笔尖顿了顿——那道弧度总觉得不对,像缺了点什么。他抬眼看向枫眠,对方正低头画着什么,侧脸的线条被阳光描得很软,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像沾了层薄雪。
“这里。”谢枝江走过去时,脚步轻得像片羽毛。他没碰枫眠的手,只是用自己的画笔在对方画纸的衬布褶皱处点了点,“弧度再往外放一点,像被风吹过的样子。”
枫眠的肩明显僵了下,笔锋跟着抖了抖,在纸上蹭出道浅痕。“哦……好。”他低着头,声音闷在喉咙里,谢枝江却看见他握着画笔的手指,悄悄蜷缩了下,指腹的钛白颜料蹭到了指节上。
等谢枝江回到自己的画架前,才发现心跳快得有点离谱。他摸了摸鼻尖,那里好像还沾着从枫眠发间飘过来的气息,混着松节油和淡淡的洗衣粉味,像幅没干透的画,晕得人心里发潮。
下课铃响时,枫眠正把画纸从画板上取下来,卷成筒状往包里塞。谢枝江注意到,他今天带的包比平时鼓,侧面口袋露出半截速写本的纸角,还是上次那卷沾着赭石色的。
“一起走?”谢枝江背起书包,站在门口等他。夕阳正从走廊尽头涌过来,把两人的影子在地板上叠成模糊的一团,像被水洇过的墨。
枫眠的脚步顿了顿,点点头,却故意落后半步。谢枝江能听见他书包上挂着的铃铛偶尔响一声,像画笔敲在调色盘上的轻响。走到操场旁的香樟树下时,他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摸出样东西递过去。
是块方形的橡皮,边角被磨得很圆,上面还留着几道铅笔印。“上次看你橡皮快用完了。”谢枝江的指尖有点发烫,“美术店老板说这种软橡皮擦炭笔最干净。”
枫眠接过去的瞬间,两人的手指撞了下,像两根相触的画笔。他猛地缩回手,橡皮差点掉在地上,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像被泼了半盘朱砂。“谢、谢谢……”他低着头,声音细得像丝线,“我明天还你块新的。”
“不用。”谢枝江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耳垂上,“就当……谢你上次的颜料。”
枫眠没再说话,只是把橡皮攥得很紧,指节都泛了白。两人继续往前走,影子被夕阳拉得更长,几乎要缠在一起。快到校门口时,谢枝江忽然瞥见枫眠书包侧面的速写本露得更多了,纸角上似乎有片熟悉的深蓝——像极了自己今天画的那块衬布。
他心里一动,脚步慢了半拍。枫眠像是察觉到什么,慌忙把速写本往包里塞,动作太急,纸筒从包里滑出来,滚到了谢枝江脚边。
是卷新的速写纸,散开的那页上,画的是片香樟树叶,叶脉清晰得像用细笔勾过,叶尖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钛白,像落了星子。而树叶旁边,隐约能看见半只握着画笔的手,指节分明,正悬在画纸上方——那姿势,和谢枝江下午指点枫眠画画时的样子,分毫不差。
空气像凝固了似的,只有风吹过香樟树叶的沙沙声。枫眠的脸瞬间白了,又迅速涨红,像被调色盘里的颜料泼过。他蹲下去捡纸筒的动作太急,膝盖撞到了书包,挂着的铃铛叮铃哐啷响了一串,像在替他喊救命。
“画得很好。”谢枝江弯腰,帮他把散落的几张速写纸捡起来。其中一张背面朝上,画着半截校服袖口,上面别着枚熟悉的班长徽章,针脚处还特意用深灰描了阴影。他的指尖轻轻碰了下那枚徽章,像触碰着个滚烫的秘密。
枫眠抢过纸筒,抱在怀里转身就跑,书包上的铃铛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校门口的拐角。谢枝江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张没来得及还给他的速写纸——是片被月光照亮的银杏叶,黄色里掺了点钛白,亮得像浸过银河的水。
他把那片银杏叶夹进自己的速写本,指尖碰到了里面夹着的另一张画。是昨晚画的枫眠,月光从美术教室的窗棂漏进来,在他发梢镀了层金,耳尖红得像颗熟透的樱桃。当时调钛白时总觉得不够亮,现在对着夕阳一看,才发现那抹白里,早就悄悄融进了别的颜色。
晚自习时,谢枝江的笔总也落不到练习册上。鼻尖偶尔飘过一缕松节油味,他摸了摸校服口袋,才想起早上换了件干净的,可那味道像是长在了鼻腔里,挥之不去。窗外的月亮比前几天更圆了,透过纱窗落在练习册上,像泼了摊没抹匀的钛白,亮得恰到好处。
他忽然想起枫眠跑开时发红的耳根,还有速写本里那枚班长徽章的针脚。心里那坛正在发酵的酒,好像被谁轻轻晃了晃,漫出来的泡沫带着点甜,又有点酸,顺着喉咙往胃里钻,烧得人指尖发麻。
下课铃响时,谢枝江在桌肚里摸到个硬硬的东西。是块新橡皮,和他下午送枫眠的那块一模一样,上面用铅笔写了个小小的“谢”字,笔锋软得像片羽毛。他捏着那块橡皮,忽然笑了,把它和自己那块磨圆的旧橡皮并排放在笔袋里,像两支靠在一起的画笔。
走廊里传来同学打闹的声音,谢枝江抬头看向窗外,月光正顺着香樟树的枝桠淌下来,在地上织出张银色的网。他摸出速写本,翻到夹着银杏叶的那页,借着月光轻轻添了笔——在那片银杏叶旁边,画了半只攥着橡皮的手,指腹泛着点红,像刚被谁的指尖碰过。
画完才发现,那抹红色的位置,正好对着枫眠速写本里那枚徽章的针脚。
夜风从窗外溜进来,带着点松节油的味道,落在谢枝江的笔尖上。他忽然明白,有些颜色一旦调进画里,就再也分不开了,像美术教室里的钛白和月光,像他和枫眠指尖相触时,悄悄晕开的那抹红。